一九四三年的秋天,上海沦陷区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黄浦江上,日军的巡逻艇日夜游弋,码头上哨卡林立,百姓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就在这看似铁桶一般的严密封锁之下,八路军驻上海的一个秘密物资供应站,却犹如暗夜中的一颗火种,依然在悄然运作着。
小园滩一处不起眼的河湾边,船户李高友正蹲在船头修补渔网。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像浸过江水,透着江湖人特有的机警。三十五岁的李高友,从小在水上长大,靠一条木船运货、打鱼,养活一家老小。乱世之中,行船不仅是生计,更成了他与这个世界周旋的方式。
这天黄昏,一个戴草帽的中年人沿着河滩匆匆走来。那人压低帽檐,脚步轻而快,走到李高友船前,轻轻咳嗽一声。李高友抬头,四目相对,他立刻放下渔网,跳下船板——来的是供应站的老陈,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彼此信任。
“高友,有趟急活,非你不可。”老陈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扫过空荡的江面,“站里弄到一批汽油,要尽快送到山东那边的五叠岛。”
李高友听罢,心头一紧。
汽油是日军严控的物资,沿途关卡重重,从上海到山东,千里水路,步步惊心。李高友没立刻接话,只是默默卷起手里的麻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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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接着又道:“前线急需这批油。我们知道你路子熟、人稳当。”
江风掠过,吹起李高友额前的乱发。他想起去年冬天,一支八路军的队伍从他家乡过,伤员没药治,卡车没油开,硬是靠着两条腿在雪地里走。那一幕,他一直记在心里。
“什么时候动身?”李高友终于开口,声音沉稳。
“明晚装船,两条船,你带人。”老陈握了握他的手,力道很重。
第二天深夜,小园滩静得只剩水声。两条旧木船悄悄靠岸,十几个桶被迅速搬上船。油桶外裹着草席,盖上杂物,再铺一层渔网,看上去就像普通货船。李高友指挥船工把油桶在底舱码稳,盖上舱板,又撒了些鱼鳞虾壳,弄得满船腥气。
“记住,咱们是出海打鱼的。”李高友对船工们交代,“不管遇到什么事,看我眼色。”
天蒙蒙亮时,船出了吴淞口。江面开阔起来,水色由浊转清,可每个人的心却越揪越紧。李高友站在头船船头,眼睛盯着远处。他知道,这一路最难的不是风浪,而是人——那些端着刺刀、牵着狼狗的日军,那些见钱眼开却也可能反咬一口的汉奸。
果然,晌午刚过,一条日军巡逻艇突突地从斜里插来,越来越近。甲板上站着几个日本兵,钢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旁边还有个穿长衫的翻译。
“糟了,要查船!”一个年轻船工声音发颤。
李高友低喝:“慌什么?照我说的做!”
李高友转身抄起一张渔网,哗地甩开,晒在舱板上。其他人也七手八脚地摆弄起渔具。眨眼间,巡逻艇已贴到船边,日本兵叽里咕噜地吆喝着。那翻译跳上船板,斜眼打量:“你们干什么的?”
李高友堆着笑迎上去:“老总,我们是出海打鱼的,正要回浙江。”
翻译眯起眼,踱步到舱板前,用脚尖点了点:“底下装的什么?”
“都是些杂鱼小虾,还有渔网家什。”李高友边说边凑近,身子恰好挡住翻译的视线。就在交错的一瞬,他迅速从指根褪下一枚金戒指,塞进对方手心,“这点小意思,给您买包烟抽……”
那翻译动作一顿,手指蜷起,捏住了那枚还带着体温的戒指。他眼皮抬了抬,扫过李高友的脸,又瞥了一眼舱板上湿漉漉的渔网,以及船上那几个看似老实巴交的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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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回到巡逻艇上,翻译对日军小队长弯腰说了几句。隐约能听见“渔民……良民……”之类的词。那小队长皱了皱眉,挥挥手:“开路!”
巡逻艇的马达声重新响起,喷着黑烟调头远去。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船上的人才齐齐松了口气。几个船工瘫坐在甲板上,冷汗早已湿透衣衫。
“老板,您可真敢赌……”一个老船工哑声道。
李高友没说话,只默默望着江水。他的手在微微发抖——那枚戒指,是他妻子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接下来的航程,李高友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们昼伏夜出,绕开大路码头,专走偏僻水道。遇到风浪大时,油船颠簸得厉害,底舱的油桶哐当作响,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桶破油漏。
有一回在连云港外海,他们遭遇了海盗船。
对方三四条快船围上来,嚷嚷着要“抽水钱”。李高友不硬拼,只让人抬出两桶烧酒,又拿出些银元,站在船头拱手:“兄弟们行个方便,我们都是苦命人,混口饭吃。”海盗见他们船旧人朴,不似富商,收了钱酒便撤了。船工们后怕不已,李高友却道:“这世道,谁不是被逼的。能花钱消灾,已是万幸。”
李高友心里清楚,真正的危险,始终是那批汽油。这是前线的血脉,是八路军急需的“黑金子”。多少个夜晚,他睡不着,就坐在船头看星星。江风冷冽,他却觉得心头有一团火——那是他从老陈眼中看到的火,是从未谋面却日夜奔波的战士们眼中的火。
终于,在离开上海后的第十八天,五叠岛的轮廓出现在海平面上。
那是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岛上的接应人早早等在岸边。当两条木船缓缓靠岸,油桶被稳稳抬下船时,一个穿着灰军装的八路军干部紧紧握住李高友的手:“同志,辛苦了!这批油,能救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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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高友望着那些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军人,忽然觉得这一路所有的风险、所有的疲惫,都值了。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返航那天,海上起了薄雾。李高友站在空荡荡的船头,回头望向五叠岛。岛已隐入雾中,但他知道,那里有光明。
江还是那条江,船还是那条船。可李高友觉得,自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的船驶过的不仅是千里水路,更是一段从苟全性命到挺身而出的心路。
风里来,浪里去,这个普通船户的名字,终将随着那两船汽油的故事,汇入人民革命斗争的洪流之中,无声,却有力。
参考资料:《大丰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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