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市场资讯
(来源:大公馆)
中产,首先并不是一种财产状态,而是一种权利和精神状态。
前两天,和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押沙龙老师连线直播,推销他的新书《乱世人心》,暖场的时候,有读者问我,押司还有什么书是推荐的,我就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他以前的《读水浒》,说你也可以看看这个。
然后,把这本书抽出来之后,我就忘了放回去,放在床头,晚上睡觉前会重温一两段。
我觉得押司写文章很有水平,想当年大学刚毕业学写杂文的时候,我一边读就一边学了不少,他的《读水浒》系列很多文章我在他的公众号上都看过,但如今重读却另有一番趣味。比如他开头的那篇《林冲:中产阶层的岁月静好》。
我突然觉得押司在这篇文章中说的道理,虽然巧妙,但其实并不完全——严格意义上说,林冲其实不算是个中产阶层,而是个“伪中产”。
![]()
“伪中产”这个词儿在这几年的国内算是被用烂了,绝大多数情况下说的都是一个人的财产状态——一个都市白领,买得起车、供得起房、吃的起西贝、送娃上的了各种补习班、每年还能拖家带口海外出国旅游一两次,秀秀朋友圈。自认为已经跻身中产阶层了,可是某天突然被公司减员增效了,家里老人病倒,孩子上学要钱,还要压力山大的房贷车贷,被逼的几乎和《逆行人生》里的主角一样要去送外卖了,于是就发帖嘲笑自己是“伪中产”。
但其实,你在不知不觉把“中产”和“伪中产”这两个词都用错了,所谓“中产”和“伪中产”本意指的其实不是一种财产状态,而是一种权利状态。
这个误认我发现押司当年好像也犯了,他写林冲的那篇文章当初之所以能让我们击节赞叹,就是他从水浒中再解读了林冲这样一个“古代中产”的形象——经得起高太尉的“大请大受”(公司的高待遇),舍得花一千贯买把好刀(消费高端、轻奢侈)、有点小才情、小理想、小善良但不多,于是指望着岁月静好。这都让我们这些现代人找到了共鸣。
但如今我突然想,这个比喻其实是有问题的,宋朝是个帝制社会,帝制社会哪有什么现代意义上的中产?就算施耐庵写水浒的元末明初也没有啊?中产这个词,那是与现代社会的诸多概念一样,从西方——甚至更严格的说,从工业革命的鼻祖英国这一个国家传过来。
那么中产在英国本来是个什么概念呢?如前所述,中产描绘的首先并不是一种财产状态,而是一种权利状态、精神状态。
英国这个国家比较有意思,身为临近欧洲大陆的岛国,在公元一千年以前,它基本上就是一个不断被各种外来文明征服并覆盖的土地,最初的凯尔特人(不列颠人)被罗马人征服,然后两者一起被新来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征服,然后三者又一起被维京海盗所征服,然后四者一起被来自法国的诺曼底公爵、征服王威廉所击败。
一直到诺曼征服这里的,古英格兰的权力体系才稳固下来,威廉和他的诺曼王族给英格兰定的规矩也很简单,那就是他们这帮说法语、骑骏马的征服者是贵族,其他之前来的所有人都是下等人。但这个体系跟古代东方、乃至欧洲大陆又是很不一样的:
一方面,由于诺曼征服的仓促和不完全,英格兰社会底层存留了大量的“缝隙”,中国古代的王权顶多“不下县”,但英格兰王权却连郡这一集的有效统治都很难办到。这给了曾经是征服者如今又被征服的盎格鲁萨克逊当地乡绅们一个养精蓄锐、以便在之后一千年里缓慢翻身夺权的空间。
另一方面,由于诺曼征服的仓促和不完全,英国国王不是作为绝对君主制式的“英雄王”,而只是作为“贵族中的第一人”执行统治,亚瑟王传说中国王与贵族那种“平等但效忠”的“圆桌”式关系一直存在,从黑斯廷战役到玫瑰战争,整个英国中世纪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国王与其他贵族反复拉锯,讨价还价的博弈过程。
而这个博弈的最终结果,就是《大宪章》中对“贵族权益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的落实化——是的,签订于中世纪的大宪章,最初不是为了保卫民众权利,而是为了保卫贵族权益,甚至一直到光荣革命之前,敢和国王明火执仗的维护自己权益不受侵害的也只有贵族。
但是,随着大航海时代带来的商业革命、以及之后的工业革命的爆发,一批没有贵族头衔和教阶,在大洋彼岸的法国属于“第三等级”的市民、乡绅、工商业主开始变得富裕、甚至比传统贵族更加有钱,而之前已经被贵族削弱、限制过一波的英国王权没有强悍的力量直接去割这批新富阶层的韭菜,只能把他们请进原本只有贵族才能加入的议会,通过议会协商的方式向他们征税,而这批新富阶层提出的诉求也很简单——给我们之前贵族才有的尊重与权利。
于是一个没有贵族头衔,但却实实在在的获得了国王在《大宪章》中原本许诺给贵族的财产和政治权利保护的新阶层出现了,于是他们被称为“中产阶层(Middle Class)”。
请注意,英文中的这个词,没有提到财产问题,产这个字,是我们基于自己的认知在中文翻译时硬加上去的。
Middle Class的本来意思,只是介于贵族与平民之间。什么介于两者之间,当然是地位和权利,相比于贵族,他们没有王权赋予的头衔,相比于平民,他的财产和政治权利被国王所许诺保障。
英国在近代的过程中,权利不断下移,于是中产阶层的概念也就相应的向下移动,从最初只指代没有头衔、但富比贵族的乡绅、大工厂主,逐步扩张到教师、学者、工程师,甚至扩张到“工人贵族”。直到二战后民权运动彻底将政治权利普遍化之前,中产阶层这个词在英国更强调的其实都更主要是一种权利状态。
一个典型的英国十九世纪中产形象,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这一点你去看看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就能感觉到,小说中的福尔摩斯就是一个典型的中产——他未必有万贯家财(福尔摩斯的房子还是和华生合租的呢),但他在精神气质上是完全独立、自信、且充满安全感、和由这种安全感引发出的正义感的。
读过该小说的人应该都记得,福尔摩斯人生的一大乐趣,就是变着花样地鄙视和嘲笑苏格兰场的德雷斯垂警长,这个小说中总当闲笔来写的段子,放到《水浒传》那样的世界里就简直堪称魔幻——搞清楚好不好,德雷斯垂那是什么人?伦敦警察局的探长好不好?你福尔摩斯,一个什么职衔都没有平头老百姓,敢三句话不离调侃这么一位爷,你活腻歪了不成?
你就不怕人家德捕头哪天编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把你抓进局子里喝喝茶?不怕人家用一千种方法搞得你寸步难行?
柯南道尔敢在自己的小说里这么写(甚至不仅柯南道尔、爱伦坡、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敢写类似的情节),而当时的读者却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英国当时现实中真的有这种因为自身的权利、财产受保障,法治社会相对健全,所以不怕公人上门找茬、破家的真·中产阶层。这些中产最突出的特点,不是他们的财务状态,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那种安全与自信感,我的财产存在银行里、或者投资在某个地方,能获得稳定的收益,我就相信它绝对不会被无端剥夺、且有稳定的收益,让我不用为生计操劳、奔波。
至于德雷斯垂,他虽然是警察,但法律是恒定有常的,只要我是守法公民,他就不可能滥用公权力来找我的茬,所以我该嘲笑他,我就嘲笑他,我不怕。
![]()
因为财产充足、和自信权利受保护,所洋溢出的那种自信、安全感,这是真正“中产”的标配。
反观《水浒传》中的林冲,虽然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是有“铁饭碗”的正经朝廷公职人员;虽然他得了高太尉的“大请大受”,按现在的话说,有领导提拔重视;虽然他一千贯的宝刀说买就买,家里有娇妻、还给老婆顾得起丫鬟;虽然他一身的武功,比福尔摩斯不知高到哪里去。但为什么我们读他的行迹,总觉得他不像个中产、不像个“武侠”,甚至再到后来,软怂不像个男人呢?
说白了,林冲没有安全感,他不自信。
读水浒传,你有没有感觉到,遭难前的林冲,和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出场时一样,他们的身份、地位、财富、一切,看似虽然稳固,但实则都是建立在一叶浮萍上的。正如陆虞侯陆谦恭维林冲所言,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又得了领导高太尉的赏识,所以小日子过得才能这么滋润,这么岁月静好。
可是如果有一天,领导高太尉不重视、不“大请大受”你了呢?甚至非但不重视,因为某事记恨上你,要打压、甚至弄死你?
那林冲的生活会在顷刻间彻底毁灭掉,从受人尊敬、谁见都要敬一声“林教头”的朝廷中层军官,顿时沦为底层恶棍差人薛霸、董超收了几两纹银就可以随意虐待甚至弄死也没人管的囚犯贱民。
所以林冲的“中产”地位是极为不稳固的。
那林冲自己知道这一点么?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会有一出场就带有的那种让所有人都认知到的气质——小心到胆怯,谨慎到隐忍。
当高衙内屡次调戏自己的老婆林娘子,林冲一再举起的拳头放下了,为什么?因为“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你看林冲多聪明?他吃的是谁的饭,要看谁的脸色生活,方向感特别明确。
后来白虎堂遭了高太尉的暗算,林冲服刑前第一时间写休书给自家娘子,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初看觉得是林冲好人、夫妻恩情,免得拖累,再看如金圣叹所言,看出林冲的冷漠、甚至狠毒,这休妻分明是断尾求生,向高太尉和高衙内示好,表示你今后愿抢我家娘子就拿走,放我林冲一条小命就行。
但是,三看,你会看到林冲人生的一种悲哀与无奈——浑身武功又怎样?八十万禁军教头又怎样?把你人生中一切都夺走,让你变成一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那就是人家一个眼神、一句话的事儿。
甚至都没有那一句话——你看,《水浒传》高就高在,从始至终,高俅甚至从没说过“把林冲给我办了”这么一句鲜明的吩咐,底下的人揣度着太尉的脸色和意思,轻轻松松就把事儿给料理了。弄得你家破人亡,静好不再。
所以林冲哪里是什么中产啊?中产当有的那种自信、那种安全,并由这两者生发出的那份勇敢,林冲何时沾过半点?
要我说,真要作比,其实契科夫笔下的“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倒是和他更像一些。
《小公务员之死》里,切尔维亚科夫因为把一个喷嚏打在了将军的脑袋上,最后活活把自己吓死的故事让人忍俊不禁,但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契科夫笔下19世纪的沙俄,与施耐庵笔下11世纪的皇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上司一言可定下级生死,而有能耐、想过上富足生活的人除了进入公门一途别无它法的话,切尔维亚科夫的担心难道真有那么神经质么?
![]()
不小心点能行么?不小心他就跟林冲一样了——虽然林冲万分小心,最后也免不了翻车就是了。
我觉得,水浒传小说的前半部,写的之所以迷人,写的就是林冲这样一个又一个看似活的岁月静好、实则身若浮萍的“伪中产”的翻车故事。产生一种“个体灾难片”连连看的戏剧效果。
小地主史进落草、大财阀卢俊义也落草,县政府秘书员宋江落草、阳谷派出所所长武松也落草,疏通了当地关系的晁盖落草,家有丹书铁券、手眼通天的柴进也落草——水浒传中的所有人,无论之前的人生多么或苦心经营、或生而荣华,破家落草好像都是一转眼的事情,而且这种人生的破灭是高度随机、且无可防备的,一把刀、一句话、一个漂亮嫂子、一首江湖术士题在你家影壁上的狗屁不通的藏头诗……你顷刻之间就完了……发配沧州or梁山落草,选一个吧!
所以活在水浒里还没落草的人,除了鲁智深、李逵这种极个别豁得出去的特殊人格,你会发现小心、谨慎乃至胆怯其实是他们的正常状态。因为他们的人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下去,就必须这样。
或者说,他们身上都有那么一股子林冲气,而这股子“林冲气”像一切东西,却唯独不像中产。
因为如前所述,中产主要不是一种财务状态,而是一种权利状态、或曰精神状态——因为坚信自己的财产不会顷刻化为乌有,而不必过度奔波劳碌,生活有了悠游,因为坚信自己的权益不会受到不法的侵害,而不用谨小慎微、处处提防、恐慌焦虑。这才是中产。
像林冲、乃至水浒里大多数人那般,即便人生没有落草之前,也活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焦虑与谨慎当中,没什么“中产感”,那是什么“感”呢?
我想起水浒里,宋江发配江州,戴宗第一次来见他,初时还不认识,就向他索贿,宋江不给,还问:“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戴宗怎么说的呢?
“你这贼配军,就是我手里一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
宋江道:“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
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行货,也就是贩卖的货物的意思、江湖上也代指肉票,归主人、绑匪所有,自然任其揉捏,予取予求。
王小波先生由此引发出“行货感”这个概念,我觉得蛮精准的。戴宗说宋江是他手里的行货,我们也可以推知,林冲其实就是高俅手里的行货,而那高太尉,又何尝不是宋徽宗的行货呢?而水浒的世界里,就这样一层“行货”一层,生杀予夺都在货主一念之间。如此罢了。
所以,说林冲是伪中产、真行货,大约总是不为过的。
这一点上,林冲确实不如他的前同事王进,一看高俅成了太尉,王进跟母亲一商量,马上一卷包袱卷,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的工作不要了,连夜离了东京城。开篇出场的这个王进不在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名录里,后来干脆没下文了,好多人觉得这是水浒的败笔,我觉得不对——真要说中产,我觉得可能王进,才是水浒里唯一一个有点中产气质的人,至少他懂怎么自己去把握人生,而不是像个“行货”一样,永远只懂得被动的等待。(全文完)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