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杜鲁门・卡波特发表《冷血》。这本书被称为“非虚构小说”的开端,一度震动了文学与新闻两个世界。直到今天,它仍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如何在真实与叙事之间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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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鲁门・卡波特
一、惨案与文本:真实的起点
1959年11月15日,美国堪萨斯州霍尔科姆镇的克拉特一家四口,在家中惨遭杀害——农场主赫伯特・克拉特、妻子邦妮,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南希和凯尼恩,均被绑在各自房间,头部中弹。这起案件在当时的美国乡村极为罕见,《纽约时报》的短讯报道,意外吸引了正在纽约写作的杜鲁门・卡波特。
卡波特带着他的长期合作伙伴、作家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作者),在案发后不久就抵达霍尔科姆镇。接下来的六年里,他像记者一样扎进案件:访谈上百人,包括警察、邻居、凶手的亲友,甚至在凶手佩里・史密斯和理查德・希科克被捕后,多次前往监狱与他们单独谈话,积累了近两英尺厚的笔记。
他记录下克拉特家客厅的地毯纹样、南希房间里未织完的毛衣,甚至凶手佩里童年时被虐待的细节——这些看似琐碎的真实,成了《冷血》最坚实的地基。
但卡波特从未想过写一篇普通的新闻报道。他在给出版商的信里说:“我要写一本不一样的书,它会像小说一样有情节、有心理,但每一个字都基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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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英语:In Cold Blood)美国当代文学经典
1965年9月25日,《纽约客》率先刊出《冷血》长篇连载,一经推出便引发轰动。翌年,单行本正式出版,迅速成为畅销书。这种“先连载、再出版”的模式,让《冷血》在还未成书时,就已在公众舆论场掀起巨大波澜。
二、叙事的力量:文学的介入
《冷血》最颠覆的地方,是把“新闻事实”装进了“文学的壳”。卡波特用了小说的全套手法,却拒绝任何虚构。
他会像写小说人物一样,深挖凶手的心理。比如描述佩里看到克拉特家整洁的厨房时,“突然想起自己母亲醉酒后的凌乱房间,喉咙发紧”——这个细节来自佩里的亲口讲述,卡波特没有添加想象,却通过“喉咙发紧”的生理反应,让凶手的复杂情绪变得可感。
他还采用了小说常用的交错叙事:前几章在“克拉特一家的日常生活”与“凶手的逃亡路线”之间切换,读者明知悲剧结局,却仍会被这种“双线并行”的节奏牵动,就像读一本悬疑小说。
这种写法彻底打破了当时文坛的界限。在此之前,新闻报道只讲“发生了什么”,小说则可以自由虚构“为什么发生”。但卡波特偏要在真实的案件里,追问“为什么”。他记录佩里的悲惨童年,不是为了美化凶手,而是想让读者看到:冷血的犯罪背后,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人性困境。
就像他在书中写的:“佩里不是魔鬼,也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碾碎的人。”这种“文学化的真实”,让《冷血》既不是新闻,也不是传统小说,而是成了“非虚构小说”的开山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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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客
三、边界的张力:伦理的追问
《冷血》一面世就轰动文坛,却也引来铺天盖地的争议,核心只有一个:真实的叙事,该不该有“伦理底线”?
记者们最先发难。《华盛顿邮报》的资深记者詹姆斯・阿吉批评:“卡波特在书中写了凶手与律师的私下对话,但没有注明信息来源,谁能证明这不是他编的?”
更尖锐的质疑来自伦理层面:1965年《冷血》出版时,凶手史密斯和希科克还在等待死刑执行,卡波特为了获取最后时刻的细节,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却从未为他们的上诉提供帮助。有人在《纽约客》上写道:“卡波特像一个猎人,冷静地观察着猎物的死亡,只为完成自己的‘完美作品’——他到底是在记录真实,还是在消费别人的痛苦?”
卡波特自己也承认这种矛盾。他在一次访谈中说:“我知道有人会骂我冷酷,但如果我投入情感,就写不出真实的细节。”这种“冷眼旁观”的姿态,成了《冷血》永远的争议点:当我们用文学的方式讲述真实悲剧时,是不是在无形中“美化”或“扭曲”了事实?当故事变得动人时,那些逝去的生命,会不会变成叙事的“道具”?
四、余波与当下:叙事时代的回声
《冷血》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一本书的范畴。它直接开启了“非虚构写作”的浪潮:1970年代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同样以真实杀人案为题材,沿用了“心理深描 + 文学叙事”的手法;今天我们看到的《纽约客》长篇报道、Netflix纪实剧集,甚至播客里的真实案件讲述,都能找到《冷血》的影子——它们都在尝试用“故事化”的方式,让真实更有力量。
但卡波特当年的疑问,在今天依然尖锐。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每天都在接触“真实的叙事”:社交媒体上的个人经历、新闻里的事件报道、纪录片里的人物故事。这些内容都号称“真实”,却都经过了叙事的“筛选”——有人会放大细节,有人会隐藏部分事实,只为让故事更吸引人。
就像《冷血》里那些精心挑选的细节,我们无法说它不真实,却也必须承认:没有绝对“纯粹的真实”,所有真实都需要通过叙事来呈现。
1984年
卡波特去世时,《冷血》仍在再版。这本书最珍贵的地方,不是它开创了一种文体,而是它逼我们直面一个问题:当我们追求真实时,该如何对待叙事的力量?
卡波特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用《冷血》证明:真实与叙事的边界,从来不是一条清晰的线,而是一片充满张力的灰色地带。作为读者,我们既要被真实的故事打动,也要记得追问:这个故事是谁讲的?他选择了哪些细节,又隐藏了什么?
就像克拉特家的邻居在书中说的:“惨案已经够残酷了,我们需要知道真相,但更需要知道,该如何尊重真相。”这或许就是《冷血》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在真实与叙事之间,永远保持一份清醒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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