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择业后，我的“躺平生活”从修一根鱼竿开始

清晨六点，我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泸州的雨季总是这样，不疾不徐，带着几分蜀地特有的温吞。身旁妻子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起身，套上那件穿旧了的体能训练服。客厅墙角立着那根陪我多年的鱼竿，竿梢却明显弯折了一个尴尬的角度——那是上周带儿子去水库，小家伙兴奋过头，收线时太过用力给别断的。

看着这“伤员”，我忍不住笑了。这要是放在几年前，在旅里当政治部副主任那会儿，手下战士装备出了点小故障，一个电话，修理所的小伙子们保管比兔子窜得还快。如今，我这老伙计负伤了，得我自己动手。

工具盒、细砂纸、强力胶、一截备用的碳素竿梢……我的“躺平生活”里，多的是这些零碎玩意儿。自主择业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有了足够的耐心去对付这些曾经会被视为“琐碎”的事。我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就着天光，开始像外科手术般处理那截断竿。砂纸摩擦着碳素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莫名地，把我拽回了很远的地方。

那是2003年，我刚当上防空营的排长不久，在海拔四千多的驻训点。一门牵引式高炮的瞄准镜在机动途中震坏了，复杂的光学系统，团里修理分队也挠头。那时年轻，犟脾气上来了，我跟营长立了军令状，说不修好不睡觉。高原的夜晚，寒风刺骨，我裹着大衣，打着手电，对照着厚厚的说明书，一个螺丝一个齿轮地拆卸、比对、调整。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就用嘴哈口热气再继续。那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感觉，和此刻修这根鱼竿，竟有几分神似。只不过，那时是为了战斗装备能重新“睁眼”，守护的是阵地天空；现在，是为了周末能带儿子去水边坐坐，守护的是他眼里那份对钓鱼的期待。

“爸，能修好吗？”儿子不知何时也醒了，揉着惺忪睡眼凑过来。

“没问题，你老爸当年在部队，比这精密的玩意儿都摆弄过。”我语气里带着点不经意的自豪。这种“摆弄”，是二十年军旅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东西坏了，先想着怎么修，而不是急着换。这种“物尽其用”，是对资源的尊重，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我跟儿子讲起在高原，如何用罐头盒做盆景，用报废的轮胎种菜，如何在极限环境下，把有限的物资用到极致。儿子听得入神，也许他还不完全懂“艰苦”二字的全部重量，但他能感受到，他爸爸曾经待过的地方，那里的人有一种让东西“重生”的本事。

鱼竿终于接好了，接口处打磨得光滑平整，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我试着扬了一下竿，力道传导依旧顺畅。儿子欢呼起来，已经开始盘算周末要钓多大的鱼。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我换上跑鞋，出门晨跑。这是自主择业后雷打不动的项目。沿着小城的滨江路慢跑，江水的气息混着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身边偶尔有早起买菜的老人、赶着上学的中学生擦肩而过。这种烟火人间的平静，与我记忆里拉萨河畔、雪山脚下那种带着凛冽和苍茫的奔跑，是截然不同的滋味。那时跑五公里，是带着战术背景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战友们粗重的喘息，心里揣着的是敌情顾虑和终点线的红旗。现在跑步，心是散的，可以看看江上的白鹭，想想早饭后看哪本书，盘算着给老家的父母打个电话。这种“散”，是卸下重担后的松弛，是“躺平生活”赋予我的自由呼吸。

很多人听说我自主择业，选择回到小县城过看似“躺平”的日子，会表示不解。仿佛在西藏军区那么重要的岗位待过，理应去更大的平台“发挥余热”。我只是笑笑。什么是“余热”？对我来说，这种“躺平生活”，并非懈怠，而是战场转换后的另一种坚守。 坚守的是对家庭的责任——有时间常回老家陪陪年迈的父母，听他们唠叨；有精力关注儿子的成长，教他队列条例以外的规矩，比如诚信、坚韧和善待他人。坚守的是那些在部队培养起来的好习惯——规律的作息、坚持锻炼、阅读和思考。坚守的是对真挚情谊的珍惜——和分散在天南海北的战友们定期通个电话，聊聊近况，回忆一下当年的糗事和生死与共的时刻，那份情谊，是岁月冲刷不掉的底色。

跑步回来，妻子已准备好早饭，小米粥冒着热气。手机响了，是以前旅里防空营的一个兵，现在也转业到了地方，电话里跟我倒苦水，说适应社会有点难。我一边喝着粥，一边跟他聊，用的还是当年当教导员时的语气，但内容，已经变成了如何调整心态，如何在小日子里找到大意义。放下电话，我翻开昨晚没看完的《平凡的世界》。路遥笔下那些在黄土地上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他们的坚韧，何尝不是一种伟大的“躺平”？躺平，不是躺倒，而是贴着实实在在的大地，汲取力量。

窗外，阳光已经完全铺开。我看着那根修好的鱼竿，心想，周末的钓鱼计划可以照常进行了。水边的等待，看似静止，却蕴含着动静转换的哲理，就像人生，也像我的军旅生涯和自主择业后的日子，有紧急冲锋，也有漫长待机，有高光时刻，更有平淡坚守。我这所谓的“躺平生活”，其正能量，大概就藏在这修一根鱼竿的耐心里，藏在晨跑时拂过耳畔的风里，藏在与战友无需客套的问候里，藏在能静静陪伴家人吃一顿寻常早饭的满足里。

这是一种落地生根的踏实，是沸腾过后恰到好处的温暾，是于无声处，自己才能听懂的、生命从容流淌的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