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苦笋哲学
小 翠
四川省的竹林达1835万亩,占全国五分之一强,位居第二,分布竹种有18属118种6变种16变型,无愧于竹资源大省美称。可以说在众多竹笋里,我特别喜欢苦笋,苦笋又名甘笋、凉笋、小笋、伞柄竹笋等。在苦笋尚未突破地表之际,是白、嫩、脆、甜之味;待长出地面后,苦笋变得青、老、韧、苦。这样一来,苦笋、甜笋、甜苦笋之名就反映出深谙季候之名。苦竹为禾本科竹亚科的苦竹属,原产于长江流域及南方各地。苦竹喜凉爽,耐瘠薄,多生长在高寒深壑山区。竹笋里面含有很多有益身体的成分,所以四川人都知道它有食疗之功,清热利尿、活血祛风,是春末夏初时节的好菜。四川苦笋产量惊人,一亩山地的苦竹可以出产1500—2000斤。由于成都市场罕见苦笋,多年前我每临清明节前后到川南出差考察,总要买上一二十斤带壳的苦笋回家,成了习惯。那种奇妙的、反复在舌尖挪移的苦、涩、甘、香之味,而且还有点麻嘴,是在于笋子含有一种可以刺激巨噬细胞生成的糖苷物质,这也是苦竹得名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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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恽寿平《花果蔬菜册页》之一 (天津博物馆 藏)
在我眼里,苦竹天生就散发淡淡的忧郁气脉。细长的竿子,竹节似有沧桑的抹痕,比起普通竹子来,其颜色更显暗沉,更乏晶莹通透,那分明是一种历经风霜雨雪、饱尝世间种种况味的沉郁,风里的竹叶,发出的声音从无亮色。而不同的竹笋,普通竹笋的笋箨(笋壳)呈淡黄色略带褐斑,而苦竹笋外观最直观的特点在于:笋箨呈浓淡不一的深褐,密布紫黑色斑点。
成书于6世纪的《齐民要术》就写道:“二月,食淡竹笋。四、五月,食苦竹笋。蒸、煮、包、酢,任人所好。”自古以来的食笋之俗,到此明确了苦竹笋也堪食用了。我以为,食苦习俗的形成,未必是穷苦所致,恰恰是饮食文化进入了一个更高级的味蕾追求阶段。
南北朝谢灵运的万言长赋《山居赋》曰:“其竹则二箭殊叶,四苦齐味。”这是说苦竹可分二箭,有大叶苦箭与细叶笄箭,味觉上还有青苦竹、白苦竹、紫苦竹、黄苦竹的“四苦齐味”。南朝戴凯之著的《竹谱》为中国最早的竹类专著,就认为苦竹“苦实称名”,称之为苦竹,名副其实。
1935年周作人《苦竹杂记》,引述了一番古籍,指出:“《宝庆会稽续志》卷四《苦竹》一条云:‘山阴县有苦竹城,越以封范蠡之子,则越自昔产此竹矣。谢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谓黄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孟浩然诗云‘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苦竹有这好些花样,从前不曾知道,顿地掉颡云云仿佛苦不堪言,但不晓得味道与蕺山的蕺怎样。《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讲竹的这一条中云:‘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案:绍兴制锡箔糊为‘银锭’,用于祭祀,与祭灶司菩萨之太锭不同,其裱褙锡箔的纸黄而粗,盖即苦竹所制者欤。我写杂记,便即取这苦竹为名。”对于苦竹的诸种认识功用,逐一罗列齐备,这也显示出,越人对于苦竹的认识与运用,独步天下,而周作人的美学志趣在此,以苦为名头,这也是向古隐士致意。在古代诗歌中最早提及苦笋的,应是李白。其《山鹧鸪词》中写道:“苦竹岭头秋月辉,苦竹南枝鹧鸪飞……”此诗大约作于安禄山反叛之前,涉及池州的苦竹岭。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杜甫被肃宗疏远,贬华州司功参军,不久弃官奔赴秦州。杜甫寓居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三个多月,写诗近百首,《苦竹》作于诗人自秦州至成都的旅途之中,托物言志,沉郁顿挫,傲岸而峭拔。人生天地间,不断漂泊无依的境遇下,欲学苦竹孤守而避世,独愁而让苦悲加诸于己,成为杜甫横渡苦海的不二法门。陆游《苦笋》诗中“极知耿介种性别,苦节乃与生俱生”的价值向度,似乎暗合了杜甫的命运。
因为味苦而隐喻寂寞、困厄的人生,古代文人自然不会放弃这一托物言志的物象。明代学者、官员陆树声《苦竹记》也指出,在江南的官署西南角,竹子丛生,出自败砖之间,既不是处于复垣重锁,又不生长在溪谷岩陆,显得散漫无收,却无人去砍伐,因为它完全是苦的,而经过的人正因为苦而轻视它。我读《庄子》,正好看到关于味道的话,有感而发做了这篇游记。苦竹之苦,启发了陆树声的哲思:苦涩的虽然被放弃,还免于砍伐,近似于庄子所言“以无用为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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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怀素《苦笋帖》(上海博物馆藏)
苦竹对于四川人而言不可或缺,苦笋是盛夏时节的消暑神品。在乐山一地,苦笋的集中产地有五通桥、九峰、凌云,峨眉山,以及沐川县几个万亩苦笋基地。恰如当地人所言,酷爱苦笋,是对四川文化的尊重。嘉庆戊辰版《长宁县志》曰:“苦笋,甘苦相济,味美迂回,食品之最佳者。”“迂回”二字,才是妙处。流行的苦笋酸菜汤、苦笋炒肉、苦笋烧排骨、苦笋烧鳝鱼,就是四川之外无从复制的美味。尤其到了宋代,诗人们往往剑走偏锋,味蕾同样绕开唐诗,竭力在极端味觉的沟壑内外探索、品味。苦笋之味,怎么能从“老饕”苏东坡的舌尖逃逸呢?
元丰元年(1078年),时任徐州太守的苏东坡写《春菜》,就回忆起家乡眉州的苦笋:“久抛菘葛犹细事,苦笋江豚那忍说”,他是苦苦想念苦笋和江豚而不得,准备要写出一篇文章后,直接就辞官回家了。但他的学生黄庭坚心知肚明,就和诗回应东坡,调侃说:“您如果真为了苦笋而辞官,那明天就赶紧把青色长衫脱了……”后来苏东坡被贬到黄州,一生也没有回到家乡眉山,他再没有机会重温苦笋之乐。倒是黄庭坚,晚年在戎州(今宜宾市)为官数载,本地出生的“一味甘寒”的荔枝、“兰膏坠发红丝乱”的龙眼,还有他倡建的曲水流觞流杯池,痛饮川南美酒之余,安可一日无此君!他品苦笋而豁然,于是借唐代诗人萧昕《苦笋赋》所写苦笋“苦而有味”的品格,遥想自身虽遭贬谪却心若明月,写下了千古名篇《苦笋赋》:
余酷嗜苦笋,谏者至十人,戏作《苦笋赋》。其词曰:
僰道苦笋,冠冕两川。甘脆惬当,小苦而及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盖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是其钟江山之秀气,故能深雨露而避风烟。食肴以之开道,酒客为之流涎。彼桂玫之与梦汞,又安得与之同年。蜀人曰:苦笋不可食,食之动固疾,使人萎而瘠。予亦未尝与之下。盖上士不谈而喻;中士进则若信,退则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顽不可镌。李太白曰:“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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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像
《苦笋赋》约书于北宋元符二年(1099年),纸本墨迹,纵31.7厘米,横51.2厘米,行书,11行181字。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帖行书中宫紧缩、四角开张,神闲而意秾,体现了北宋尚意书风的特点。不懂苦笋的人,是牛啃南瓜找不到地方下口,自然不谙苦笋的三昧。比如宜宾长宁县的苦笋,香气和味道极其独特,闻起来有淡淡的苦气,入口即有苦味,咀嚼回味甘甜,故俗称“甜苦笋”。苦笋这等丰富的、多层级美感,又岂是一个“苦”字就能囊括的!
黄庭坚由此大加引申,认为“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上士不谈而喻,中士进则若信,退则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顽不可镌。”高明之士自然无须多说了,中智之人听的时候似乎大体明白,可惜退而思之则又迷惑了,下智之人则只信耳朵听来的传闻,却不相信亲眼所见,如此顽固不化,就不可救药了。这里化用了《老子》“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之理。最后,他引用李白《月下独酌四首》中诗句“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苦笋的诸种妙处,真不为外人道也。
南宋学者楼昉《崇古文诀》称,此赋“文字简严,微有讥讽。”宋代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四《谏笋谏果》载:“世传涪翁喜苦笋,尝从斌老乞苦笋,诗云:‘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烦君更致苍玉束,明日风雨吹成竹。……尝赋苦笋云:‘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于是世以‘谏笋’目之’。”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小苦而反成味”,但这分明是一个可以“活国”的苦笋哲学。
黄庭坚还喜欢用生姜丝加醋来拌笋,如此嗜“苦”不断,几乎成瘾。他还写作了《书自作苦笋赋后》,把江南、黔中所生长的苦笋与蜀地苦笋逐一作了口感之比。结论是:蜀地苦笋不仅能多多食用,而且采食期较长,且“味犹甘苦相半”:
余生长江南,里人喜食苦笋,试取而尝之,气苦不可于鼻,味苦不可于舌,故尝屏之,未始为客一设。雅闻简寂观有甜苦笋,每过庐山,常不值其时,无以信其说。及来黔中,黔人冬掘苦笋,萌于土中,才一寸许,味如蜜蔗。而春则不食。唯僰道人食苦笋,四十余日,出土尺余,味犹甘苦相半,觉班笋辈皆苦淡少味。盖神农之所漏,有莘庖圣所未达者耶!故作此赋,以晓蜀人。方苦笋时,砻姜和醢,然茅火中而荐之,日食百数,至老不可食而后已,未尝能作病也。
黄庭坚苦口婆心,“以晓蜀人”,多食苦笋不会致病。如今看来,蜀人并未辜负他的一番心肠。
2024年我去宜宾市长宁县一带采访,长宁县位于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的过渡带,地势南高北低,竹海茫茫,四季苍翠。长宁苦笋如果与浙江、福建、贵州、云南和四川省内其他地域的苦笋比较,最大的特点在于长宁苦笋具有回味甘甜特性,香气独特,闻起来有淡淡的一股“苦气”,入口即有苦味,回味甘甜,香气渐起。称之为“甜苦笋”,实至名归。长宁县苦竹种植面积7.8万亩,拥有标准化苦笋笋用林基地1万余亩,年产带壳鲜苦笋3.89万吨,产品畅销全国20多个省区市,直接产值2亿多元。长宁苦笋而引发的苦笋哲学,我以为在宜宾这座肩负着守护长江上游生态屏障重任的城市,意义十分深远。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就力推长宁苦笋:“竹笋,诸家惟以苦竹笋为最贵……四川叙州宜宾长宁所出苦笋,彼人重之。宋黄山谷有苦笋赋云:‘僰道苦笋,冠冕两川。甘脆愜当,小苦而反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食肴以之开道,酒客为之流涎’……”
由此可见,川酒与苦笋,才是二块闻名遐迩的金字招牌。
如果说黄庭坚《苦笋赋》的立意,不过在于由苦笋抒发了一通治国用贤的道理再以道理晓人,那么这则《书自作苦笋赋后》,就是从实用的角度落笔了,足可与苏东坡的《猪肉颂》相颉颃。《苦笋赋》托物寓意,旨意鲜明;《书自作苦笋赋后》文辞通达,运思缜密。两者体现了文体与语言之间的不同倚重,可谓是彪炳史册的“苦笋二重奏”。
苦笋哲学就此在蜀地拔地而起。除了诗人陆游《苦笋》感叹的“ 极知耿介种性别,苦节乃与生俱生”之外,更能够让人们明了“人才自古要养成,放使干霄战风雨”的劲节与修为。而在峨眉山、瓦屋山一带,那里的苦笋名气虽不及川南长宁苦笋那般广远,但却蕴含着峨眉、瓦屋的奥义,竹子与漫天的雾霭、云霞、佛光相互绞缠,总是在人们味蕾的深处而游走……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言苦竹与苦笋不合时宜:“世情好甘软,道味属艰难”。我们对面苦竹,如此积淀而成的苦笋哲学,况味似乎就不仅仅是“味犹甘苦相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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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5年9月16日第8版
作者:小 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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