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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南作者:陈十六
说起活跃于社交平台上的学者面孔,项飙应该是年轻人最常点击的一个。
2025年5月,知名人类学家项飙的新作《你好,陌生人》问世。可以说,几乎所有年轻人都能从他的语言里窥见自己。
他说,在一个“陌生化”的境地,弥散的是孤独和迷茫,是存在意义上的不安——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和世界、和自己相处。
在我们对他人、对自己都感到越来越陌生的今天,可能比所有历史时刻都更需要“安生式”的思考方式。
当生活只剩下指尖下的屏幕时,或许我们能在项飙的书里,找到重新和世界建立连接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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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三重奏”的启蒙
1972年,项飙出生于温州市鹿城区,父母亲都是教育工作者,一家住在母亲工作的中学的宿舍里,宿舍是用教室改的。因为住在学校里,浓烈的知识分子氛围包裹着项飙的童年。
每天早饭的背景音都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孩子入耳的全是正统的话语。也基于此,从小项飙就能听懂新闻里“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科学的春天”之类的词汇。
但他相处最多的人是外公,外公来自破落的地主家庭,被项飙称为“没落的贵族”,这是另一层视角。
外公住在底层棚户区,隔壁有暗娼,每天充斥着鸡飞狗跳的叫骂声。外公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习惯带着冷淡的态度分析身边的一切,这被项飙称为“自洽的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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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拍摄的棚户区居住环境
文人气质的父母、落魄又高贵的外公、肮脏混乱的棚户区,这三重影响构成了项飙的童年基调——处于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却又能有知识分子的判断与思考。
对“普通人”的关切,就是在那时悄悄埋下种子。再微不足道的人,项飙也能回忆起关于他们的细节。
他小时候见过的底层工人往往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因为小腿常年用劲,看起来就像一整串黑紫色葡萄,也被称为“葡萄腿”。
这个视觉对小孩子来说尤为震撼,给项飙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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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拍摄的温州人力三轮车运输服装
也就是这些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和他们每天鲜活的日常,给了他最初的滋养。
上中学以后,关注普通人乃至整个社会成为了项飚日益明显的兴趣。
那时的温州中学氛围宽松,有各种各样的兴趣小组,比如文学社、戏剧社……
项飙不仅在活动中表现活跃,也开始大量阅读文化刊物、报告文学。
他尤其喜欢长篇报告文学,比如夏衍的《包身工》等,边看边详细地做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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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温州中学
每晚他都依依不舍地离开图书馆,在晚风中骑车回家时,心情也是澎湃的:原来社会有这么多的问题,可以有这么多的争论!
高中的老师还带他们去当时的乐清县(现在的乐清市柳市镇)做调研,其他同学都在打闹的时候,只有项飙认真地听厂长汇报。
那时起,他已经对社会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生志趣已于冥冥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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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与牛津
1990年,顶着天之骄子的帽子,项飙被保送至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然而,北大却不像他想象中迷人。
刚进入北大,他发现所有学生都汲汲于追求认可,而自己却对精英式的、文人圈层的话语有些反感,因此总是无法融入群体。
大一结束后,项飙对课程内容与实际不沾边感到失望,因此花了一个晚上给系里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信——《关于课程设置的若干建议》。
信的内容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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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与同学
这件事对项飙的影响很大。对“真实的不快”的倾吐与反思,没有被泼冷水,反而得到了共鸣和认可,这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与动力。
于是在“没意思”的课程之外,他开始找寻“有意思”的事情。
大二的项飙有次偶然听说温州人在北京南郊大红门聚居,人称“浙江村”,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因为不知道具体位置,他便清晨6点出发,倒了5趟车,晚上7点才摸到“浙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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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初北京“浙江村”内的菜市场
虽然同为温州老乡,但“浙江村”的人却对项飙很警惕很疏离。接下来的几次调研,他只搞清了“浙江村”的大致范围,却完全无法深入当地生活。
直到在舅舅的帮助下,结识了一位“村”里很有名望的大老板,项飙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他请“村民”谈自己的生活史,为了获得信任,他不能记笔记或录音,只能靠脑袋死记,回学校的路上也念念有词地重复访谈的内容,最多曾有过20多小时不睡觉混迹于“村民”中间的经历。
摸爬滚打收集了不少宝贵的素材后,他先写出了《北京“浙江村”调查——一个社会转型中自发城市化群体的初步研究》一文,获得了第三届全国大学生课外作品大赛“挑战杯”二等奖,并成为了获奖者中唯一的本科生。
继续在北大读硕士时,他深入研究这个课题,写成了《跨越边界的社区——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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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跨越边界的社区》|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该书于2018年修订再版,在豆瓣上获得了9.4的高分,被誉为“中国社会学经典”“人类学最佳中文著作之一”。
也就是这份长达6年的调查工作,让项飙找到了自己一生志趣所在,不是读书,也非学术,而是观看并述说普通人的故事。
年少成名,牛津大学的一位荷兰学者注意到了项飙的研究,就主动来找项飙,邀请他到牛津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并为他争取到了全系唯一的全奖名额。
走进牛津的百年校门时,他只有26岁。
看似是天才少年的神话,但实际上,项飙的真实经历远非外界看起来那么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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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
初到牛津,由于英文太差,且理论基础太薄弱,他在阅读上遇到了极大困难。但越是困难,他越是强迫自己。
根据牛津的体制,第一年的学生叫做“试用研究生”,一年以后要交一篇论文,经过答辩后才能晋升为正式博士候选人,在此之后方才可以开始实地调查。
连基本会话都困难的项飙,不敢去听课或讨论会,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天天用眼睛“扫射”文献,生吞硬咽各种理论框架。
一年后,他站到了博士一年级报告的答辩台上。主考官两次脱口而出“outrageous”(令人愤怒),这可能在牛津的历史上都鲜少发生。
但导师没有苛责他,而是把他派到澳大利亚进行印度籍IT民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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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导师彭柯
但初到悉尼的项飙依然艰难度日,没钱的他只能靠啃清水玉米度日,还被偷去了存有6个月调查资料的电脑。
研究进展也不顺利,调查访谈的结果跟他初始的思路一直难以弥合。
2000年的一个下午,他终于放下了主流文献的思想包袱,灵感缪斯在这一刻降临于他的脑海中。
“猎身”,就是这两个字,是他苦苦找寻的命题,这个词语精准刻画了IT职业人员的劳力输出过程。
项飙终于在“浙江村”后又一次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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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项飙回访“浙江村”
命题明确后,项飙又前往印度的海德拉巴进行更深层的调研,这是一个后来被他戏称为在印度“取得真经”的过程。
2001年6月,他穿梭于海德拉巴的各个劳力行,完全浸泡于基层劳务市场中。
他曾经和十几个印度IT工人一起睡在地板上,向青草更青处慢溯,他找到了全球“猎身”的运行机制。
《全球“猎身”:世界信息产业和印度的技术劳工》一书出版后,荣获2008年度安冬尼·里兹奖,在豆瓣上获得8.5的高分,也被视为全球民族志的新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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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全球“猎身”》| 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两所百年名校,堪堪12载光阴,项飙已经在学术界露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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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对话成为方法
获得博士学位后,他留任牛津大学,然而做学生与做学术差异之大,他再次陷入困局。
为了获得国际主流学术制度的承认,他挣扎于无感的项目里。奇迹没有发生,他没能发出有贡献意义的声音,对成为顶尖学者的愿望也几近破灭。
尽管仍在发表有关东北移民的论文,但他深知:“自己正在失去对真正重要问题的把握”。
在愁云惨淡之际,资深媒体人郭玉洁邀请项飙参加《正午》的访谈,这也是项飙首次提出“悬浮”的概念。悬浮,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超越现在,到达未来某个未知的目标,也就是否定当下,悬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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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玉洁采访项飙文章收录于《正午故事001》
言论一经发出,立刻引起了年轻人的巨大共鸣。项飙惊讶地发现,原来人数如此庞大的群体正渴求有理论来指导他们的生活。也正是因此,在主流学术之外的空间里,项飙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他意识到,原来做学术也可以有其他的路,那就是不断闯进公共领域发声——对话,成为了他日后做学术的重要方式。
项飙没有像其他人类学学者一样,在“青灯古佛”中扎进文献的海洋,在远离众人的地方坐冷板凳,而是回到大众视野。
他说,社交媒体时代,对话才是21世纪的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对话也成为了他最常出现于公共空间内的方式。
他在2019年参加对话节目《十三邀》时,提出了“附近的消失”这一说法。当下的人要么关心自己,要么关心世界,真实的附近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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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右)与《十三邀》主持人许知远
2020年,项飙与吴琦通过对话的方式形成访谈集《把自己作为方法》。
跨越北京、牛津、温州、杭州、上海五地,历时三年,两个学者对全球化、民族与民粹、大学教育等多个命题提出了批判性思考。
一种新的生命力在项飙的研究中涌动,仿佛也预示着机会的来临。
2021年,他接受了德国马克思·普朗克学会(以下简称“马普”)的邀请,去担任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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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与马克斯·普朗克的雕像
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已有142年的历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研究学科之一。有人说过,教授们离开牛津的概率,就像爱丁堡会发生地震一样罕见。
爱丁堡没有地震,但项飙离开了,且没有回头。
在马普,他放弃了现成的学术问题,放弃了宏大叙事,放弃了精英话语,而是转向了大众的日常焦虑,他决心要建立“生活的人类学”,要让学术服务真实的生活。
在这里,他和同事们尝试以对话形式开展关于“陌生人”的研究。
谁是陌生人?你我都是陌生人。在人类社会更进一步“陌生化”的趋势之下,我们渐渐不知道如何和世界、和自己相处。
他们邀请了五位“认得陌生人”的专家——艺术家刘小东、人类学者何袜皮、纪录片导演李一凡、城市设计专家刘悦来、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园长沈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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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陌生人》节目宣传照
相对于散文或议论的体例,《你好,陌生人》一书中,项飙和五位嘉宾的对话显得更加具体、跳脱,同时提供了很多空隙,仿佛每句话的结尾,都给了读者一个可参与的空间。
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新的出路,即每个孤立的个体,都可以在具体的场景和经验中认得陌生人,重建附近,从而在现实世界里能够“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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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正需要我
生活中的项飙,瘦削、朴素,跟人说话时神情专注,眼睛很亮,里面有种打动人心的真诚和热情。
他带着点与生俱来的自卑,总认为自己不够放松,不会调笑戏谑,难以和别人打成一片。因此,在新加坡读博士后期间,是太太Mika先追的项飙。
Mika身上带着一种安全感与自信,这是项飙没有的。
自从两人结婚,此后15年里,一直处于牛津日本两地分居的状态,直到来到马普,他们才在柏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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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柏林家中的全家合影
Mika在柏林的马普所研究日本老人的孤独死课题,14岁的女儿就读于柏林的国际学校,项飙则坐火车去哈勒上班。一家人在德国过得平静恬淡。
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关注投向了项飙的思想。项飙曾不失幽默地说:“年轻人是我的衣食父母。”
面对这种关注,以及频繁地暴露于公共空间内,不止一次有人问他是否对人设崩塌感到焦虑,被人批评是否会受伤等等。
项飙毫不担心。他知道是因为大众需要,他才能走到这个关口,有天年轻人不再需要他的思路,他也终将退出舞台。
而且,他从不畏惧批评,看到网友的批评反而感到兴奋。自己的思想能在公共空间里引起了更深层的回应与讨论,这就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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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飙(后排左一)在“流动俱乐部”与年轻人交流
内卷、焦虑、陌生化、躺平、爱无能、赖活着……,年轻人的困惑铺天盖地涌来,屏幕对面的项飙耐心而细致地做着解答。
项飙说:“不要忽视年轻人的沉重。”
调查、观察、对话、表达,项飙会和年轻人一起寻找答案。
内容策划:夏夜飞行 翟晨旭
排版设计: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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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杂志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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