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协议”四十载辛酸未解

汇率，常常被视作国际经济的“晴雨表”。它看似只是外汇市场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却关系着国家间的经济合作、企业的国际订单以及每个家庭的收支平衡。汇率每一次剧烈波动的背后，不仅代表了经济要素的变动，往往还牵涉各国之间的角力与妥协，是一场世界经济秩序的重构与再平衡。

1985年9月22日，在美国纽约中央公园南侧的广场饭店（Plaza Hotel）便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写全球金融版图的故事。

当天午后，美国、法国、联邦德国、日本和英国的财政部长与央行行长齐聚于此。他们讨论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如何让高涨的美元“降温”。会议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小时，五国代表就达成一致，并签署了一份改变国际经济走势的文件——“广场协议”。

“广场协议”并不像今天的国际条约那样厚重，文本甚至不足10页；从严格意义上说，它也没有直接的法律约束力，而是一份政治性、指导性的联合声明。然而，这份声明的分量并不体现在纸张上，而在于参与者的意志。正如时任美国财政部长贝克回忆的那样：“这是一场建立在互信与默契上的实验。”换句话说，“广场协议”更像是一个“信号”，五国的默契让市场相信，他们会齐心协力推动美元贬值，从而引发了市场的连锁反应。

有趣的是，这份文件原本的名字并非“广场协议”，只是因为会址是广场饭店，媒体觉得简洁有力，便以此命名。但也许并没有人料到，就是这份命名相当随意的文件，竟会成为国际金融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正面临巨额贸易逆差，底特律的汽车工厂接连裁员，工人失业潮此起彼伏；宾夕法尼亚的钢铁厂一再停产，国会山上回荡着“日本在抢走美国饭碗”的呼声；工会游行队伍走上街头，高喊口号，要求政府“保护美国制造”。彼时，美国政府迫切需要一个“出口”，而汇率就是最直接的抓手。

当时的美元强势到近乎“高不可攀”，这固然让美国消费者享受到了低价进口的红利，但也让美国的出口产业叫苦不迭。汽车、钢铁等传统行业失血严重，贸易逆差创下纪录。同期，日本和联邦德国的产品却畅销全球。在这样的背景下，贝克与时任美联储主席沃尔克最终把矛头指向了日元和德国马克——让它们升值！

日元和德国马克升值的另一面是，美元必须贬值。美国希望通过五国联合干预外汇市场，让强势美元回归“合理水平”，从而帮助美国产品重拾国际竞争力。但这只是短期目标。从长远看，其深远影响不仅在于汇率本身，更在于为“自动驾驶”状态的全球金融体系安上了可人为干预的“方向盘”，全球经济格局被迫进入新的调整周期。

协议签订后不久，全球金融市场剧烈震荡，美元急剧贬值，日元一路飙升，德国马克、法国法郎同样大幅走强。

日元的急剧升值导致日本出口竞争力遭到沉重打击。为维持经济增长，日本政府选择大规模宽松货币政策，结果导致大量资金涌入股市和房地产市场，东京的地价更是飙升到离谱的程度。当年的媒体戏称，迟早有一天，“银座的1平方米可以买下纽约曼哈顿的一整栋楼”。东京街头弥漫着“今天不买房，明天就涨价”的焦虑；咖啡馆里，年轻人谈论的不是学习工作、电影音乐，而是股票代码——全民狂热的背后，正是“广场协议”引发的资本洪流。

然而繁华背后，危机的种子已然埋下。日本的资产泡沫快速膨胀，股市与房地产价格虚高，社会对财富的想象不断突破极限。到20世纪90年代初，泡沫终于破裂。此后，日本经济陷入长期低迷，经济学家多称其为“失去的10年”或“失去的30年”，而其起点或许可以追溯到广场饭店的那个午后。

不过在欧洲，德国的境遇却有所不同。联邦德国的代表也认为人为干预汇率会带来难以预测的风险，因而虽然在美国的压力下签了字，但始终对协议的后续影响保持警惕。时局也在关键的时候帮了大忙。“广场协议”签订后5年，民主德国（东德）通过并入联邦德国（西德）的方式实现德国第二次统一，欧盟也逐步建立起统一市场。重新统一后的德国以“大政府”模式运行，一方面积极调控经济与外贸，另一方面严控投机炒房等行为，所以并没有出现与日本经济类似的失控走势。

多年后，德国代表和法国代表回忆起在广场饭店的那一幕时均表示，那个下午是促使欧洲认真思考货币独立的契机，欧洲不能永远受制于美元，必须要有自己的货币稳定机制。10多年后，欧元问世，其历史伏笔或许也埋在那一纸协议里。

相较之下，美国打的“算盘”要精得多。美元贬值后，出口型产业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就业压力也得到一定缓解，金融资本借机在全球展开新一轮布局，华尔街成为全球资本的聚集地，金融业在美国经济中的地位进一步上升。虽然“广场协议”并没有让美国制造业彻底复兴，但却成功将部分压力转嫁给“盟友”。有专家称，这是“一纸协议换来的转移”，赢回的是战略主动权。另有多位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广场协议”像是一针强力药剂，短期缓解了美国的病症，却“把副作用留给了日本”。

“广场协议”维持了不到两年，就遇到了新情况。此时的美国也意识到了美元贬值过快的风险，于是在1987年2月与有关国家又签订了“卢浮宫协议”，以阻止美元跌势，稳定市场以及汇率。

纽约广场饭店和巴黎卢浮宫，一个是饭店，一个是博物馆，却记录下国际金融史上最生动的篇章。或许，这是广场饭店里最昂贵的“账单”，也是卢浮宫里最特殊的“展品”。

直到今天，广场饭店仍被许多经济学家当作“全球金融拐点”的代名词，无数金融从业者也将其视为打卡“圣地”。但在更多时候，它则象征着向威权的妥协，一句“就像‘广场协议’那样”，背后是局中人才懂的辛酸与无奈。

回望40年前的“广场协议”，得失成败早有定论：所谓国际金融，并不是冰冷的数字游戏，而是关乎每个人如何规划人生、国家如何寻找未来道路的切实议题。

今天，广场饭店依旧伫立在曼哈顿，依然接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它像一面镜子，折射出大国博弈中经济与政治的交织；也像一记警钟，提醒后来者慎重面对货币调控。当我们再次面对汇率波动、金融风险与经济不确定性时，或许仍能听见广场饭店那个午后传来的回声。它提醒我们，任何国家如果缺乏战略定力，没有稳健和独立的金融体系，仅以被动姿态迎合外部压力，迟早会为短期的妥协付出长期的惨痛代价。（本文来源：经济日报 作者：李建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