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菁知名记者,资深媒体人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2001年加入《三联生活周刊》,曾任《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近20年来,采访领域涉及政治、历史、文化等多个领域,做了大量一线报道。曾亲历2003年抗击SARS疫情一线,重返切尔诺贝利,奔赴巴厘岛爆炸案现场,直击巴基斯坦人质事件等。2006年,在周刊开设《口述》栏目,采访了大量历史及文化领域有影响的人物,使《口述》成为《三联生活周刊》广受欢迎的栏目之一。著有《往事不寂寞》《记忆的容颜》《走出历史的尘烟》《沙盘上的命运》《成为大师——贝聿铭传》等。
不易的选择自由
虽然柯文后来以研究中国的历史学家而闻名,但他的早期生活,无论是与“中国”还是“历史”,都无半点关联。
用现在的话来形容,柯文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富二代”。1934年,柯文出生于美国纽约长岛附近一个传统的犹太家庭里。他的祖父从事男装生意,到了柯文父亲这一代,生意已颇具规模,“是美国最成功的男装行业之一”。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继承家业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少年柯文对此兴趣寥寥。他16岁时的一天,父亲对柯文说:既然你对工程感兴趣,那你可能对服装的生产方面感兴趣。父亲要柯文和他一起搭飞机从纽约到工厂所在的费城去看一下。
“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检查男士正装、休闲西装、西裤的生产机器,跟工人、经理聊天;然后我们到机场、坐飞机回去。晚饭的时候,我告诉父母,我认为我不适合做一个商人,我对赚大钱没什么兴趣。我想做别的事情。”
《历史的钟摆》
李菁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5年7月
虽然柯文也能感觉到,父亲对他没有继承家族衣钵稍感失望,但还是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选择。直到上了大学之后,柯文才从父亲给他的信里知道他所得到的“选择自由”,是以父亲当年的“选择不自由”为代价的。
柯文的父亲曾在一战中服役。从海军退役后,他第一时间去祖父在纽约的办公室报到。“我的父亲还穿着海军制服,坐在样板间里,只是想过来看看。”正在日夜加班的祖父走了进来,瞥了一眼儿子,然后向旁人讥讽说:“你看他坐在那里,像个国王一样。”转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星期一早上来报到!
父亲年轻时的梦想是上医学院,而祖父的想法比较传统:男孩子高中毕业就得工作。他对儿子的要求不容置疑:和其他孩子一样,从事家族的服装生意。柯文的父亲只好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辛苦一天回到家还不敢提上学的事,因为祖父不愿意听。
柯文的父亲最后还是进了服装行业,家族的事业也非常成功。幸运的是,当柯文的父亲面对违逆自己心意的儿子时,他选择了包容、理解和支持。他后来写信给柯文说:“一定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做到这点的人太少了……不要做别人眼中正确的事。”他特地在“你”和“别人”这两个词上标了重点符号。如今,当年的懵懂少年已是近九旬的老人,想起父亲的嘱咐,他仍然有点动情:“我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信,他告诉我他的故事,他在我这个年龄时,没有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自由。他鼓励我做自己的选择。真的非常令人感动。”有意思的是,柯文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但没有一个孩子继承家族生意,“不但如此,整个家族的同代人里也没有一个男性从事生意”。
父亲后来卖掉了家族企业,他用另一种方式弥补当年读医学院未果的终生遗憾——资助纽约的一些医院和医疗中心,成为一家医院的创办人,终生与医生朋友保持着联系。除此之外,柯文的父亲还是一位颇有成就的业余画家,多次举办个人画展,用绘画收入成就了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以资助青年艺术家和艺术生——我们的采访就是在一幅大型油画下进行的,油画以蓝色和黄色为主,用色非常大胆,这就是他父亲的作品。
当年老柯文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为自己做主的机会”,所以他送给儿子最大的“礼物”就是自己年轻时没有的自由,“让我塑造自己的人生,是父亲最心满意足的事”。幸运的是,老柯文看到了他培育的“自由”之种开花结果。柯文的第一本书出版后,老柯文购买了五十本寄给朋友,骄傲之情不言自明。“后来当我在事业上更进一步时,有一次他去参加一所大学的项目,正好我的导师费正清也被邀请去演讲,我介绍他们认识。尽管他们来自不同的领域,但他们互相尊重,相谈甚欢。”
令柯文骄傲的是,他与子女的关系延续了父亲给他的自由的模式。他在采访中不止一次语带骄傲地提及自己的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无拘无束,不受父母制约”。家里书房摆放的一些木刻艺术品就是儿子的创作;他的一个女儿是职业摄影师,柯文关于勾践一书的封面,就是女儿专程到浙江绍兴越王台拍摄的,这也是父女之间一次特殊的合作。
找寻真爱
回到当年,有了“选择自由”固然可贵,可是究竟什么是自己的真爱呢?年轻的柯文一时也难以辨明。
1952年秋天,18岁的柯文进入康奈尔大学工程系就读。第一学期的成绩也非常不错。寒假回家,他与在哈佛大学读书的高中同学相聚,当看到对方正在学习的哲学、文学和历史课程时,这个标准的“理科男”一下子体会到一个新世界的诱惑:“我想,天哪,我错过了太多!我的学业只有物理学和化学、数学,这也太狭窄了!”假期结束后,柯文回校申请从工程系转到文学科学院,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就被这些学科“迷住了”。大学三年级时,他又成功申请转到芝加哥大学就读。
“在芝加哥大学学习的两年,是我生命中最令人兴奋的两年。我生平第一次喜欢上了读书,读小说,读这个读那个,读所有的东西……”柯文形容此时的他成了一个“真正狂热的读书人”,选修历史课程,学习文学、艺术和音乐……虽然此时的柯文对将来要从事何种职业并没有清晰的想法,但他能确认的是,那一定是能给予他“智识上的快乐”的事。
当时男性还要服两年兵役,如果不想被征召入伍,唯一办法是留在学校继续学习。柯文想到自己喜欢艺术,数学也很好,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学建筑。一天,他约了芝加哥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共进午餐,探讨这个可能性。建筑师说:“如果你想在最初的十年就是设计楼梯间,那你就来学建筑吧!”他又想到姐姐是纽约的一名心理治疗师,而他也对这一行多少有些兴趣,但他知道要进入这一领域,必须经过四年的医学院学习。
“坦率地说,当时我就想放弃,去部队服两年兵役算了。”得知此讯的两位好友立即发来电报:“不要去参军,春假来哈佛一趟!”柯文如约而至。其中一位好友推荐了他正在修的东亚文明入门课,两位主要老师是大名鼎鼎的费正清和后来出任驻日大使的赖肖尔。“我看了教学大纲的内容后,非常兴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柯文找到赖肖尔,解释了自己的情况,然后问:如果申请,我有机会被录取吗?赖肖尔回答他:“申请吧!”柯文的人生从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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