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踮起脚,枯叶般的手颤抖着,终于将那张鲜红的“学区房认购意向书”贴在了堂屋最显眼的地方,紧挨着褪色的“天地君亲师”牌位。纸是新的,墨迹油亮,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富贵气,刺得她老眼发花。她退后两步,眯眼看着,胸腔里那颗老了七十多年的心,咚咚地撞着,说不清是滚烫还是冰凉。
村西头最后一片晚霞,正正地泼在纸上,像血。
这事得从三天前说起。儿子国富开着他那辆洗得锃亮的小轿车,碾着村里新修的水泥路,几乎没什么声息地停在了老屋门口。他拎下大包小盒的营养品,包装精美,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像座小小的、沉默的堡垒。他媳妇美娟跟在后头,高跟鞋敲着青石板,清脆,又有点咄咄逼人。
李老太忙着沏茶,手忙脚乱。茶叶是她自己晒的野菊花,滚水一冲,一股清苦的香。
国富没碰那杯茶。他搓了搓手,脸上堆着笑,那笑像是临时贴上去的,不太稳当。“妈,”他声音倒是洪亮,“跟您说个天大的好事!咱家强强,”他提到孙子,语气才透出点真切的热气,“争气啊!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给他下了录取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李老太一愣,皱纹舒展开:“哎哟!我的乖孙!真是文曲星下凡了!”她欢喜得原地转了个圈,想去摸糖罐子,给孙子拿糖吃。
“妈,您别忙。”美娟拦住了她,声音甜脆,像裹了层糖衣,“关键是,那学校要求,必须在他们那片学区有房。政策卡得死,没房,这录取通知书就是张废纸。”
堂屋里的气氛,倏地沉了一下。
国富接话,语气沉痛起来,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我们看了,那边最小的户型,首付也得……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李老太眼前晃了。
三十万。李老太心里咯噔一下。她沉默着,走回灶口,往里添了把柴。火光跳跃,映着她沉默的侧脸。
“我们俩的积蓄,全凑上,还差一大截。”国富跟过来,声音压低了,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切,“妈,您那笔钱……先借给我们应应急。等强强上了学,我们一定……”
那笔钱。李老太心里明镜似的。那是她的棺材本。老头子咽气前,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咛:“这钱……谁也不能动……是给你最后……体面用的……”那是老头子在砖厂扛包,一包一包扛出来的,是她夜里编竹篮,一个一個编出来的,是几十年从牙缝里、从指头缝里,一分一厘抠出来的。不多,整八万。用红布包着,藏在她枕了半辈子的旧枕头里,夜夜枕着,才睡得踏实。
空气凝住了,只有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美娟的声音又响起来,尖细了些,像针:“妈,我们都知道您疼强强。这可不是为我们,是为了您孙子的前程!您想想,强强要是能上那么好学校,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咱老李家门楣都光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人心都是往下疼的。”国富叹了口气,像是总结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妈您疼我,我疼强强,一代一代,不都这样吗?”
李老太望着儿子儿媳的脸。那两张被城市生活养得白皙丰润的脸,此刻被渴望和焦虑烧得通红。他们眼里只有那条通往孙子的锦绣前程的路,路中间拦着的,是她那点干瘪的棺材本。
她忽然想起国富小时候。那一年他发高烧,镇上的大夫都摇头。老头子背起他,她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连夜往县医院跑。天上打着雷,下着瓢泼大雨,泥浆没过小腿肚。她摔了一跤,门牙磕掉半颗,满嘴的血混着泥水,她爬起来第一件事是摸儿子的额头,怕他淋了雨。老头子把身上最后一件干衣服裹在儿子身上,自己冻得嘴唇发紫。他们在医院走廊守了三天三夜,她跪遍了她知道的所有神佛……
那时候,他们的命都能掏出来给儿子,哪里想过什么棺材本。
现在,儿子要她的棺材本,为了他的儿子。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裂开的田埂。她想问,要是没了这钱,我以后……可她看着儿子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焦灼的期待,没有一丝一毫对她“以后”的担忧。
“人心都是往下疼的。”儿子的话又在耳边响。
是啊,往下疼。她疼儿子,儿子疼孙子。那她呢?她这个“上一代”,是不是就该理所当然地被“疼”过去,被牺牲掉?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直起腰,走进里屋。磨蹭了很久才出来,手里攥着那个红布包。布包旧得发暗,边缘都磨起了毛边。她没直接递给国富,而是放在了桌上,那堆光鲜的营养品旁边,显得那么寒酸,那么不合时宜。
“就……这些了。”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国富眼睛一亮,一把抓过去,迅速捏了捏厚度,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哎!妈!我就知道您最明事理!强强一辈子记您的好!”他点都没点,揣进怀里,动作快得像怕她反悔。
美娟也笑了,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妈,等强强出息了,接您去大城市享福!”
他们没留下吃晚饭。车子发动的声音远去,老屋彻底安静下来。李老太站在门口,望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像一截被遗弃在秋风里的枯木。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薄皮棺材里,没人拾遗,没人哭送,被几个面目模糊的人随意抬着,晃晃悠悠,要扔进一个土坑。她吓得猛地坐起,冷汗湿透了粗布褂子。窗外,月亮冷冰冰地挂在天上。
第二天,国富又回来了,不再是求肯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通知的口气。钱不够,学区房抢手,得赶紧交定金。他看中了老屋的房梁和那几扇雕花木窗。“妈,这些都是老料,现在值钱!拆了正好,给您换新的铝合金窗,亮堂!”他说得理所当然。
李老太的心,像被那冰冷的铝合金框子狠狠捅了一下。这老屋,是她和老头子一砖一瓦攒起来的,每一根椽子都浸着他们的汗水和岁月。房梁上,还刻着强强小时候量的身高线。
她没说话,浑浊的老泪滑过深刻的皱纹,跌碎在衣襟上,无声无息。
国富只当她是默许了。招呼来的工人叮叮当当就上了房顶。瓦片被扒开,阳光和灰尘一起砸进堂屋,照亮了空气中疯狂舞动的绝望。一根沉重的旧梁被绳索套着,吱呀呀地往下放。灰尘迷漫中,没人注意到站在角落的李老太。
也许是她自己没站稳,也许是被推搡了一下,也许是她本就不想再躲。
那根沉实的、落满了她一生记忆的房梁,擦着她的额角,砸了下来。
世界猛地一黑,又剧烈地一痛。
醒来是在镇卫生所。额角缠着纱布,隐隐作痛。儿子儿媳围在床边,脸上是真切的惊慌,但那惊慌底下,是藏不住的埋怨。
“妈,您怎么也不躲着点!”国富皱着眉,“这下好,医药费又得花不少!”
美娟在一旁嘀咕:“就是,马上要交房款了,这节骨眼上……”
李老太闭上眼睛,把他们的声音关在外面。心口比额角更疼,像被那根房梁结结实实砸了个正着。
她坚持要回家。回到那片狼藉的老屋。堂屋漏着天,像一张嘲讽的巨口。她蹒跚着,从废墟里扒拉出那个旧枕头。枕头被灰尘和碎木屑弄得脏兮兮的,她死死抱在怀里。
夜里,她发起高烧,胡话不断,一会儿喊老头子的名字,一会儿又哀求着“别动我的梁”。
第二天,她挣扎着起来,翻出过年写春联剩下的红纸和毛笔。墨汁兑水,灰扑扑的。她握着笔,手抖得厉害。那一辈子都在田地里操劳、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手,此刻却异常固执。她一笔一画,写得极慢,极重,像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刻印。
“强强学区房认购基金:捌万元整。”
写完了,她看了半晌,像是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她搬来摇晃的凳子,踩上去,将它端端正正、神圣地,贴在了堂屋正中央。
那张红纸,成了李老太世界的中心。
她不再哭泣,不再抱怨,甚至不再跟人说话。每天,她就坐在那张红纸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有人来看她,她就指着红纸,喃喃道:“给强强读书的,谁也不能动……”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儿子儿媳先是尴尬,后来是恼怒,觉得她老糊涂了,在故意给他们难堪。村里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像风一样灌进国富的耳朵。他试图跟她讲理,试图撕掉那纸条,李老太便像护崽的母兽般嘶吼、撞击,以头抢地,状若疯魔。
国富怕了。他躲回了城里,钱和房子似乎更重要。只是每月托人送些生活费来,很少再露面。
老屋愈发破败,院里长满荒草。只有那张红纸,被李老太用玻璃框细心罩了起来,一尘不染,鲜艳刺眼。它成了她的丰碑,她的咒语,她的盔甲,也是她唯一的、冰冷的陪伴。
今年冬天真冷啊。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村里零星响起鞭炮声。李老太缩在堂屋的破棉絮里,望着玻璃框后那张红纸,看得入了神。纸上的字,在她浑浊的眼里化开,变成孙子强强胖乎乎的笑脸,变成儿子国富小时候背书的样子,变成老头子挖地基垒墙的宽厚背影……
火光、人影、读书声、雨夜、医院走廊、棺材、房梁、强强的录取通知书……所有影像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炸裂。
她突然低低地、清晰地笑了一声。
“人心啊……”
声音哑得像磨砂。
“……都是往下疼的。”
她慢慢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极轻极轻地,抚摸那“捌万元整”几个字。如同抚摸儿子幼时柔软的发顶,如同抚摸老头子粗糙温暖的手掌,如同抚摸自己干瘪了一生的乳房。
然后,手臂颓然垂落。
寒风从破漏的屋顶呜呜灌入,吹得那玻璃框微微晃动。框里,那张鲜红如血的纸,依旧牢牢贴着,在残晖与雪光映照下,像一枚巨大而狰狞的朱砂印章,烙在这片沉默的、即将被遗忘的土地上。
雪,无声地落下,试图覆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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