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擅长老北京平民日常生活的叙事,尤其精于对底层社会生存状态的书写,因此,人们不太容易从其作品中窥探出中国传统经典和欧风美雨的沾溉、浸润;换种说法,普通读者眼里的老舍,就是一个粹然的作家而非学者或学者型作家。
我也不例外,对老舍的身份认定,早已固化,直至买回舒舍予(老舍)所著《文学概论讲义》(北京出版社出版,1984年6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才得以扭转。
该书“出版说明”交代得很清楚:它“是老舍先生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四年在齐鲁大学文学院任教时编写的,没有公开发行过,最近由张瑞麟同志发现,并作了校订和注释”。
问题是,当初老舍以知名小说家身份受聘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兼文学院教授,校方出于何种考量?
情况也许应该是这样的:1930年前后,中国知识界兴起了整理、研究国故和国学的热潮,众多高校和学术机构成为赞助资金沉淀之池。其时,美国美孚公司愿意资助齐鲁大学的汉学研究项目,齐大遂与哈佛燕京学社合作成立了国学研究所。以当时人们对于老舍的了解而论,他并非研究国学的合适人选;再加美孚预设了赞助条件——专款必须专用。那就产生了一个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绝妙安排:老舍创作上的成就使校方深信他的加盟,会提升和推动学校的影响力和发展,故而校方让老舍任职于国学研究所之余还兼了个文学院教授。如此,老舍既能得到赞助资金关照,又可帮助本校在新文学方面上个台阶。
我听过一则传说:初到齐大时,由于老舍学历不高且以创作为主业,部分同事认为他不懂国学而予以轻慢。老舍受了刺激,发愤努力,凭借自己的才华,一连开出了十几门国学课程,诸如“先秦文学”“中国小说史”之类,从而赢得师生认可和尊敬。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我查了老舍在齐大的教学情况,完全不是传说的那样——他开设的课程包括:一年级的“文学概论”、二年级的“文艺批评”、三年级的“文艺思潮”和“小说及作法”、四年级的“世界文学名著”等必修课程;还开设了“但丁研究”与“莎士比亚研究”等选修课。事实表明,老舍虽然于国学无涉,但对于新兴学问乃至欧洲文学用力甚勤,顺畅地进行着学者和作家的身份切换。
《文学概论讲义》恐怕便是他给一年级学生上课用的。全书体例完备、结构清晰、观点鲜明、文字灵动、旁征博引、要言不烦,基本覆盖了当今文学理论教材的方方面面,并且个性特征极为突出,难能可贵。老舍夫人胡絜青做过统计,不到10万字的篇幅,“直接引用了140位古今中外学者、作家的论述、作品和观点”。胡絜青还透露,老舍另有《近代文艺批评》《小说作法》《世界名著研究》等文稿尚未找到。由此可见,老舍学贯中西,文化素养十分丰厚。
然而,该书“出版说明”和胡絜青“代序”,不约而同指出这部“讲义”的“软肋”——“老舍的文学主张,今天看来,存在偏颇不当的地方”。
“偏颇”在哪儿?我仔细比照,发现老舍的理念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学理论主流观点,确实有所龃龉。谨举一例:40多年前集体编撰但不限于集体编撰的文学理论教科书明确指出,文学是一种用语言符号塑造形象反映现实的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而在老舍看来,文学是对生命与自然的解释,其目的在于“使人欣悦”,而非直接载道或图解道德;道德与理智非其本质,美才是超越利害的持久价值。老舍拿出了一个有力证据,“为什么《西游记》使人爱读,至少是比韩愈的《原道》使人更爱读?因为它使人欣喜——使人欣喜是艺术的目的。”
老舍的观点,在40多年前显然不合时宜;那么,而今它被质疑、被否定的多些还是被理解、被接受的多些?懂的人自然都懂。至少,我以为,“文学概论”,作家写要比学者写,来得更贴肉、更实在、更靠谱。
学界称鲁迅为鲁翁、茅盾为茅公、巴金为巴老,循此惯例,我们能不能称老舍为老作家、老教授、老学者呢?
原标题:《西坡:老作家·老教授·老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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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稿编辑:史佳林
来源:作者:西 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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