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刘彦君
如果大山大河也有“教科书级别”长相,那巴山大峡谷,一定是地理老师偏爱的那型。翻开书是概念,走进谷,是实景。
这绝非寻常峡谷,而是被地质运动选中的“天选之谷”。坐落于大巴山弧形构造带和四川盆地的“握手区”,堪称“地质课代表”。130余处褶皱,尖棱、滑脱、断弯……所有课本上的类型,在此皆有标准样板。岩层如巨书叠压,清晰述说亿万年来大地运动。
上百溶洞如同“严格按标答生成”,沿不同海拔分布,记录地壳阶段性抬升。高处是“构造抬升考点”,低处为“地下水溶蚀例题”,洞里卵石是河流留下的“答题痕迹”。
“这座峡谷的真正人设,是一本‘能动、能爬、能触摸’的立体地理书。”9月17日,成都理工大学地球科学学院地质系教授孙玮感叹,自己便曾穿行于此,将这里当作学生的野外实训地。
巴山大峡谷仙女岩所在的箱状褶皱 (摄影 雷远东)
两大构造带的“跨界选手”
雕刻出峡谷两个“大V”奇观
作为地质学专家,亲眼看到巴山大峡谷的那一刻,对孙玮来说,像是一种“认亲”。那些曾在纸上无比抽象的褶皱、断层和溶洞,此刻全都立体地、磅礴地立在面前。
孙玮教授在巴山大峡谷考察 受访者供图
这里仿佛大地自导自演的一部壮阔哑剧。所有惊天动地的板块碰撞、山体推覆与河流切割,最终都凝固成一道道沉默而威严的山形。
“从构造上说,巴山大峡谷并不完全属于大巴山,”孙玮解释道,“它更像是一位横跨两大构造带的‘跨界选手’。”它地处大巴山构造带与四川盆地东北缘构造带的接壤区,更准确地说,它是大巴山推覆构造的“最前锋”。
这一切,始于2.4亿年前的印支运动。扬子板块与华北板块剧烈碰撞,秦岭造山带崛起,加之雪峰构造带对四川盆地挤压,受多向构造应力挤压,原本可能平直发育的山系发生弯曲,其南缘形成一道向南西凸出的“大巴山弧”。
“多数地区的地质构造呈线性,这种弧形构造带在全国范围内都较为特殊。”而峡谷的存在,让这段地质更为特别。孙玮打了个生动的比方,整个弧形构造像一张拉满的弓,而巴山大峡谷,正是搭在弓上那支最锋利的箭。
航拍巴山大峡谷 曾业摄
这支“箭”也并非凭空而来。“这是一场跨越亿万年宏大的地质配合。”孙玮说,前河原本自东向西流淌,却在重庆城口突然90度转身,如一把持续切割的“水刀”割开大巴山,而地壳同时持续抬升,仿佛一块被缓缓推起的巨大蛋糕。
流水向下侵蚀,山体向上生长,二者抗衡之间,最终剖出这条长达百里的峡谷。
“从地质构造与地貌形态的双重视角看,巴山大峡谷可以说是由两个‘大V’共同塑造的自然奇观。”孙玮说,第一个“大V”,是深藏于地质构造中的平面X型节理系统。这两组呈X形交错的结构线,如同大地内部的两道V形裂痕,控制着峡谷的整体展布格局。
第二个“大V”,则是地表可见的壮丽峡谷风光。前河凭借巨大的纵比降和湍急的水流,强烈下切河床,雕刻出谷坡陡峭、谷底狭窄的典型V型谷地貌。
这一内一外、一隐一显的两个“大V”,共同构成巴山大峡谷最具辨识度的地质身份。
前河河谷中的一组复式褶皱(摄影 李忠东)
地球的“立体教科书”
每一页都是亿年时光的笔记
在孙玮教授的手机相册深处,至今仍珍藏着数年前在巴山大峡谷拍摄的褶皱照片。那些岩层起伏的影像,仿佛自带地质年代的魔力,总让他不时翻看、回味。
行走在峡谷之中,就仿佛步入一座露天的地质艺术馆。岩层如巨书般叠压陈列,有的似被无形之手揉捏过的书页,有的如凝固的波浪蜿蜒起伏,130余处大中尺度褶皱构造共同构成一部大地之书。
“巴山大峡谷的褶皱,堪称地质界的‘标准答案’。”孙玮说,它们或许不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但一定是辨识度最高、形态最典型的那一类。
峡谷内放眼望去,尖棱褶皱如刀削斧劈,断弯褶皱似大地呼吸的律动,滑脱褶皱像被时光压扁的年轮。这里汇集教科书上所有类型的褶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天然褶皱博物馆”。
峡谷中的丁达尔效应 刘彦君摄
而这些褶皱,来自持续亿年的“地质博弈”。孙玮比喻,“就像你用手推一张平铺的纸,纸张会自然弯曲。当大巴山脉持续向四川盆地推进,岩层在强大的北西南东向挤压之下,也别无选择,只能‘弯曲求存’。”
而三叠系中软硬相间的岩性组合,特别是大冶组细腻多变的薄层泥灰岩,为这种变形提供了绝佳画布。“它们就像一叠等待被书写的纸张,应力作用其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执笔作画。”
但若没有水流的参与,这一切仍将深埋地下、不为人知。“河流下切的作用,就像一把精准的地质刀。”孙玮说,它剖开山体,如同切开一块巨大的切糕,将内里的纹理层次一一展露。
正是这种“切割”,加上地层未严重剥蚀,构造清晰出露,才使得今人得以直视地球的剖面,与亿万年前的褶皱相遇。“可以说,是‘天时地利’共同成就巴山大峡谷的壮美。”
孙玮话锋微转,语气中带有些许感慨,地质年代尺度之下,这些景观实则短暂。若再经历几十个百万年的地壳运动或剥蚀作用,如今看到的许多景象也许将不复存在。
大冶组薄层状泥灰岩,像一本书一样形成褶曲、变形,记录地质的历史,也代表形成这套“书页”时的巴山大峡谷还是一片海洋 曾业摄
溶洞变身“地质日记”
巴人秘密在这里藏了上百年
“巴山大峡谷并非刻意成为一本教科书,它本就是一本真实的大自然日记。”巴山大峡谷这部“大地之书”中,如果说褶皱是它严谨的地质章节,那么溶洞,无疑是其中最瑰丽梦幻的插图。
“你很难在其他地方看到如此集中又多样的溶洞系统。”在孙玮看来,这里的溶洞群,堪称峡谷最特别的地质遗产。目前已发现的就超过100余处。它们不仅是景观,更是记录地壳运动的天然档案。
“这些溶洞大多发育在平缓的碳酸盐岩地层中。”水流沿着岩层缝隙静静溶蚀,历经万年雕琢,最终形成如今迷宫般的景象。
这些溶洞又并非处于同一高度,而是如楼层般错落分布,有些仅位于峡谷底部,有些高出峡谷前河水面两三米,有些则高出十几米,最高的甚至达上百米。
“这种‘多层溶洞’的结构,揭示了峡谷并非一次性抬升,而是经历了多次‘抬升-稳定’的轮回。”孙玮解释道,每次稳定期,地下水溶蚀形成与潜水面高度一致的溶洞;而后地壳再次抬升,河流下切,老溶洞抬升成干溶洞,而新一轮溶洞又开始形成。
以大象洞为例,内层落差高达数百米。走进洞内,仿佛步入一座沉浸式自然艺术馆。“洞内化学沉积形态虽不罕见,但优势在于规模宏大、保存完好、人为干扰极少。”孙玮科普,这些沉积形态因水动力和化学环境差异,呈现出千姿百态的“石花”,在灯光映照下宛若仙境。
峡谷细微处引人入胜 (摄影 雷远东)
从洞顶滴落的水珠溅落洞底,碳酸钙缓慢沉淀,石笋悄然生长;渗水从洞顶节理渗出,CaCO3逐渐沉积成悬垂的石钟乳。二者相遇,便连接成恢宏的石柱,而从洞壁漫流沉积而成的石幔,则如缓缓拉开的巨大帷幕。
“这些溶洞,不仅记录地质演变,还见证人类文明。”孙玮曾站在神鹰岩一个高出峡谷数十米的洞穴中,看见数百年前的巴人民居。洞穴入口狭窄低矮、易守难攻,仿若世外桃源。
这些溶洞与峡谷地表的峰丛、绝壁和流水侵蚀地貌交相辉映,共同拼合成巴山大峡谷今日的壮丽图景。地下有洞,洞中有景,景中有史,构成一部自然与人文交织的史诗。
“正因如此,巴山大峡谷不仅成为地质学研究和野外教学的理想场所,更是一座融合自然奇观与人文历史的综合博物馆。”孙玮说,初学者能够通过实地观察各类地质构造和地貌特征,快速理解教科书中的理论知识;研究者则可结合人文遗迹,开展跨学科的综合研究。
在这里,人们不仅用眼睛观看,更用思考去触碰地球深时的记忆,也重新理解这条峡谷的生命与时间。真正实现,“一本地书,读遍亿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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