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3月12日,飞机就要降落孟买机场了,你紧张吗?”郭庆兰侧过头,小声问十六岁的印华。少年摇了摇头,又补了一句,“妈,我想看看父亲生活过的地方。”一句对话,浓缩了母子此行的全部期待——探亲,认祖,更重要的是,亲身体会此前只听老师讲过的“资本主义社会”。
飞机落地,闷热的海风扑面而来。迎接队伍浩浩荡荡,柯棣华家族成员几乎到齐,佣人举着遮阳伞、提着箱子,一派排场。印华刚想伸手去拎自己的小皮箱,立刻被旁人拦住,“少爷,让我们来。”一句带着浓重印地语口音的英语,让他突然生出莫名的疏离感。此刻,他第一次真切触碰到阶层分野:同龄人在训斥佣人,佣人唯唯诺诺,他却记得延安窑洞里战士与卫生员端着一样粗瓷碗吃小米稀饭的情景。
3月中旬,孟买。柯棣华年迈的母亲见到这位唯一的孙子,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老人把金手镯、祖传戒指往孩子手里塞,嘴里重复着家族责任。印华低头致意,却没有时间沉浸在亲情里,因为接下来一连串礼节、宴会、拜访扑面而来。大宅子灯火通明,佣人穿梭;街对面,破旧棚屋里孩子赤脚奔跑,尖利的拉格胡琴声刺着耳膜。强烈的对比像镁光灯,把“差距”二字照得毫无遮掩。
短短三周,他做了几件事:
第一,陪祖母去市中心最大的私人医院。门口安保森严,病房光可鉴人,收费比街边诊所高出几十倍。医生对着存折余额才肯安排手术档期。印华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你父亲抢救八路军伤员时,从没问过他们姓甚名谁。”
第二,参观孟买大学医学院。教授带队,讲解先进仪器。可当有学生询问贫民窟传染病爆发时,教授一句“政府会处理”便打发过去。走出实验楼,刺鼻的垃圾气味又把他拉回现实。医学与贫穷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墙。
第三,一次夜游阿拉伯海湾。亲戚承包整艘游艇,歌舞生平。站在甲板上,他想起白求恩和平医院的煤油灯,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手术笔记——封面被血迹浸透却仍然包好麻布。风吹得人发凉,他突然生出逃离的冲动。
四月底,母子返京。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细致听取汇报,问及未来打算。郭庆兰提到家族土地、房产与信托基金,总理点头记录。轮到印华,他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想读医科,我是新中国人,不接受遗产。”
中央随后有过两套方案:一是让他完成学业后组团援印,二是回到印度继承财产。档案里清楚写着印华的回答:“援印可以,继承不必。”字迹工整,显见其决心。其实,旁人并不知道,他回国第一天就把行李里那对沉甸甸的金镯子交给北京儿童医院,要求匿名捐赠。
1959年秋天,他进入中国医科大学。国庆十周年阅兵那天,校园沸腾,他却钻在解剖室,对照父亲留下的笔记研究外科缝合。教员路过说了句“认真得像柯棣华本人”,他只是抿嘴一笑。那一年,他发起“千人捐角”计划,给广西边境筹建简易手术站。钱不多,却解决了急需的消毒锅和手术剪。很多同学这才知道,原来国际主义精神是可被延续的。
转眼进入六十年代末,政治风暴来势汹汹。医科大学教学秩序混乱,临床见习几度中断。为了不荒废技能,他主动请缨去郊区公社当赤脚医生。有人劝他低调一点,他笑答:“我姓柯,也姓张,但更姓中国人民。”这句话后来被同事私下誉为“最短的思想汇报”。
1970年2月的一天,突发高热,昏迷不醒。医院药品短缺,护士匆忙给他输液,没想到葡萄糖早已过期。病情迅速恶化,三十分钟之间,呼吸停止。消息传到总参作战部,聂荣臻重重拍桌,硬是把手上的茶杯震出裂纹,“他是国际友人的孩子,我们却没能留住他!”
追悼会极其简单。白布横幅写着“继承父志,献身医学”。没有花圈的战友把棉帽摘下,放在灵柩前。郭庆兰站得笔直,双手攥着一张发黄合影:1942年,柯棣华抱着襁褓中的印华,身后是太行山的石屋。她没有痛哭,只在心里默念,“孩子,你做到了。”
很多年后,档案解密,才知周恩来曾批示:如果印华愿意,国家可在新德里帮他建立中印联合诊疗中心,推广中国战地救护经验。可惜,这一切止于一袋变质的葡萄糖。医学界有人评议此事时叹息,“一个外科领军人才的雏形,就这么没了。”
探亲回国时说出的那句“我算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了”,至今仍被老同学提起。有人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当年曾给出三个关键词:等级、短视、冷漠。反过来,他在延安学到的则是:平等、远志、互助。两组词,决定了他之后的全部选择。说到底,制度并非抽象名词,而是日常生活里最细小的体验,譬如能否自己提箱子,能否为陌生人免费缝合伤口。
如今再读那本斑驳的手术笔记,第一页依旧写着父亲的座右铭:医者不分国界,救死扶伤当先。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有一行年轻的钢笔小字:愿此精神在共和国的白色大褂里继续呼吸。无须更多修饰,这就是印华一生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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