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解读《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四十六、四十七章。
时间来到深秋,大牙湾煤矿采煤二班班长孙少平每次上井若恰逢白天,总会“迫不及待地走出矿区,走向如火如霞的山野之中”。
在满山红叶间,他或驻足林间,或漫步河畔,折一枝红叶在手,听万顷松涛澎湃,“欢欣与忧伤共生”,竟让人忘了他是个刚从井下出来的煤矿工人,反倒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可别以为路遥在讽刺少平。相反,他担心读者生出讽刺之念,特意写了下面一段话:
“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情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
路遥主要是在为他真实相处过一段时间的矿工辩护。矿工们干着又脏又累的活,看起来粗笨,偶尔还说脏话,但他们的内心世界远比外人想象的丰富。
更不用说少平这样即使在井下采煤的间隙也会读书的特别爱学习的人了。
对少平而言,山野不是简单的休闲地,“每当他从大自然的怀抱里返回来的时候,就像进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这是精神的沐浴”,洗去井下的疲惫,也抚平内心的褶皱。
在我看来,这个时候少平所拥有的幸福感和充实感,是与那些同样在散步的诗人、学者、思想家们一致的。
也得说,孙少平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感受,是与他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密切相关的。
先说工作方面。
孙少平被评为铜城矿务局的“青年突击手”,要去参加表彰大会。这实在令人高兴,但特别要注意的是,他高兴的并不是荣誉本身,而是“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了承认和尊重”。
他一直有这样一个观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傲的。相似的观点,我曾在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里读到过。相当有境界吧!
更让他激动的是家里的来信:父亲和哥哥说,他“梦寐以求的新窑洞”终于修好了,哥哥还详细描绘了院子的“气派”和双水村人的羡慕。
只有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人,才能懂这份激动的重量。
“那地方的荣辱历史永远牵着他的心肠”,老人们住进新窑洞,了却了他“此生最大一桩心愿”。
此外,其他不少家事也让他开心。
哥哥少安承包了石圪节乡的砖瓦厂,事业红火;嫂子生了小侄女“燕子”;妹妹兰香和同班同学吴仲平确定了关系,还去了男方家,对方父母待她很好。
得知吴仲平是省委领导的孩子,少平既不觉得“荣幸”,也不担忧,他只是笃信,他的妹妹谁的儿子都配得上。
记得吧,上回外星人也曾告诉他,他妹妹兰香是要成为杰出的研究宇宙的科学家的!
恐怕令很多人想不到的是,少平当即决定给兰香每月的生活费再加十元。
他是这样认为的:妹妹有了社会交往,需要多些花费,并且她现在还没有结婚,除过上饭馆,她不应该花男朋友的钱。
再者,少平自己的生活也有了值得我们留意的变化:他与惠英嫂一家的联结更密切了。
几天后,少平去铜城参加表彰大会。他没心思认真参会,满脑子都是给明明买礼物:“他每次出门,无论到铜城,还是到省城,首先想的就是给明明买个什么”。
明明也早习惯了这份牵挂,每次少平回来,都会主动翻他的包问:“叔叔,你给我买了什么?”
惠英嫂总怨他惯坏孩子,可没办法,少平和明明之间,早已建立起“无法言传的感情”,甚至“对哥哥的虎子也没这样厚爱过”。
这次少平在广东商贩手里买到香港产的丝绸书包,式样新颖,面料带着波光闪闪的质感;还买了明明念叨许久的彩色铅笔,甚至给“小黑子”带了铜铃铛。
回到大牙湾,了解了一下班里情况,少平直奔惠英嫂家。他要赶着去吃午饭。知道惠英一定为他准备好了。这个小院,“是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
进门后果然看见,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老地方,可氛围却有些低落:明明在哭,惠英嫂急得擦手,“小黑子”蹲在旁边朝惠英“汪汪”叫。
一问才知,明明下午学校开运动会,想让妈妈去喊“加油”,可惠英要上班,去不了。少平立刻表示要去给明明喊加油。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少平承担的,正是一个父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的出现,对这个家庭的意义是重大的:明明瞬间破涕为笑,搂住他的脖子;“小黑子”也搭着他的肩表开心。惠英转过身悄悄擦了眼泪,笑着倒酒。
少平趁机拿出礼物,明明看见书包和彩色铅笔,高兴得嗷嗷叫;一家人又笑着给“小黑子”拴上铜铃铛,小狗一走,清脆的铃声满院响,刚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饭后少平就陪明明去矿小学。有人认出少平,奇怪他怎么来,他如实说“为了王师傅的孩子”,毫不在乎旁人“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的议论早传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象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值得明确的是,少平此时的不在乎,并非“清者自清”那种姿态,而是尽管他与惠英嫂之间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种关系,但他们确实已经成了一家人。
明明参加二年级五十米赛跑,第一个冲过终点,当明明站在冠军台上领奖时,少平的眼睛都湿了,简直“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
这也正是天下父母对孩子的那种为之骄傲的感情啊。
有点煞风景的是,当少平直到天黑带着满足离开小院时,却见安锁子提着电筒在外面等他,说“黄原来个人找你”。问他为什么不上去找,安锁子怪眉怪眼地笑:“嘿嘿……我怕你们正……”
这是赤裸裸地暗示他与惠英有那种关系啊!令少平真想又教训他一顿。
不是因为他暗示的内容不真实,而是他因为暗示的方式太猥琐。
不过安锁子带来的消息是蛮好的:金波来了。
关于金波,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他在青海服役时与一位藏族姑娘未曾开始便被分拆的爱情故事。这个在电视剧里被除名的角色,与田润生一样,是爱情里的主角。
金波跟少平一样大,26岁了,在那个年代,也该是结婚生子了,况且他依旧俊朗、白净、热情,喜欢他的黄原姑娘不少,他也谈过几次恋爱,但都在“成功”前“吹”了。
不是姑娘不好,而是他总会想起藏族姑娘,“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一晃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仍在草原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与那位黑眼睛红脸蛋的藏族姑娘。
在这八年里,他坚持用姑娘留下的白搪瓷缸泡茶,像“宗教仪式”;黄昏爬上黄原的山,热泪涟涟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路遥感慨: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暴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吗?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父母为他急得落泪,可他只愿等那位草原姑娘。直到一场梦点醒他:梦中姑娘用汉话哭着说“一直在等他”,他突然悟到:为什么不到青海去找她?
这像“上帝的旨意”,他立刻请假、取光存款,带着白搪瓷缸(唯一信物)出发,连医学院的妹妹都没去看,只愿在少平处稍作停留。
换作别人,恐怕还得笑话金波,但少平却坚定地祝福他说:“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有意思的是,金波还提及想撮合少平与妹妹金秀,少平以“煤矿工人与大学生的现实差距”婉拒。
这事实上也证明,少平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后半生与那个小院连在一起了。为惠英嫂这样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拒绝金秀这样美丽而有知识的女孩,是会令许多人感到不真实、不青春、浪漫的。
但必须相信这样的情况客观上仍会存在。少平已经不追求什么激情,而享受那种波澜不惊的温情。
那夜,少平和金波挤在床上通夜长谈,从过去聊到未来。
次日金波奔赴青海,可是当他激动地来到他魂萦梦绕的那片草原,当年的部队驻地,却惊呆了:这里成了小镇,军马场变牲畜交易场,营房挂着“贸易货栈”的牌。
他住小旅馆,跑遍机关、辨认街头藏族姑娘,民警虽受感动帮忙,却只带来“没有这个人”“军马场早撤了”的消息。
绝望的金波最终在当年看马群、对歌的地方(如今的十字街口),泪流满面唱响了《在那遥远的地方》。
这行为对如今见惯了各类直播的人们来说,是不会大惊小怪的,而那个时代,却有不少过路人把他当成了精神病人,同时又感到他的歌声是如此揪心,却不知这是他对青春的告别。
书中有一大段抒情,摘录下来作为结束吧:
远方,草原、山脉、落日、晚霞,仍然是当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恒的,大地是永恒的,幸福却流逝了。是的,流逝。他真想令时光再退回到当年,让他重温自己一生中再不会有的青春和幸福……
别了,草原!别了,雪山!别了,我亲爱的姑娘!无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满地生活在人间。我会永远珍藏着你的微笑,你的歌声,一直到我闭住眼睛的那一天。
我同样会不息地唱那支歌,那支青春和爱情的歌;愿你常能听见这支歌。我仍然在焦渴地企望,某一天,甚至我们已白发苍苍,我们或许还能相见;如若不能,哪怕是在梦中,或在死后的另一个世界里……
别了,我心上的人啊!
人终究要回归现实、归于平凡,按他们眼前所能把控的一切去生活,少平和金波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告别了青春。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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