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样东西是我们接触得最多却又最不了解的,那一定就是钱。我们今天来聊一聊钱。
从账面上来说,建筑大王是一个非盈利组织,意思就是,我们赚的钱,全都用在了自己的生活(生存)和工作(生产)开销上。实际上,自从2013年研究生毕业以来,除了最开始找工作的一两个月,我们就压根没考虑过赚钱这件事:闷头把每一件手头的事情做到自己满意,发现还没饿死,就又继续做事。
之所以饿不死,一是因为之前建筑和设计项目基本没断过,二是因为住在山里,生活开销相对较少,三是因为饿多了就知道了人本来就没那么容易饿死。我们赚的钱一直是踩着意大利续居留的最低收入线。跟很多其他国家相比,这个收入要求基本上确实就是这里的最低生活成本,所以我们总跟别人夸意大利非常以人为本:不求你为经济做贡献,只求你不要去睡大街。我们毕业以后一直住在山里,既不偷也不抢,既没上过班也没打过零工,既不给自己打广告也没找父母要过钱,这样活了十几年没死,堪称奇迹——要不是因为战争和疫情搞得项目没了、物价上涨,要不是因为要交的税和社保从33%变成了43%,说不定还能继续这么活。
没想过赚钱,可能是因为不擅长,也可能是因为不喜欢,更可能是因为既不擅长,也不喜欢。不是不喜欢钱——要是天上突然掉钱下来,我们当然很乐意收下——而是不喜欢赚钱。赚是一个动作,是要花时间精力的。我们更愿意把时间精力花在别的事情上,比如做饭,比如写作,比如拍照,比如唱歌。跟赚钱相比,做了饭,就有了一餐可以吃的饭,写了文章,就有了一篇可以读的文章,拍了照,就有了一张可以看的照片,唱了歌,就有了一首可以听的歌。而把这些时间精力用来赚钱,还得再花额外的时间精力用钱去换一餐饭、一篇文章、一张照片、一首歌——没有额外的时间精力了怎么办?就只能随便吃吃,随便读读,随便看看,随便听听……反正也「吃不出区别」,「读不出区别」,「看不出区别」,「听不出区别」。我们觉得这不划算。
以前有朋友说,不是这样,因为把时间花在赚钱上,就能买到比自己做的饭更好吃的饭。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因为当时自己做的确实没买的好吃。但餐餐自己做,做了十几年之后,今天的我们已经能做得比大部分餐馆都好吃了——且不算那些买都买不到的自己种的菜和朋友送的只会留给朋友的菜——而且餐餐都好吃。不知道那位朋友现在吃得怎么样,反正我们是钱花得越来越少,吃得却越来越好了。
还有一个例子。刚搬来山里不久的时候,有一位著名建筑师来找我们玩,感叹说,很多人辛苦工作一辈子想要换来的生活我们现在就给过上了。这句话给我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当时也只是一边笑笑一边觉得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但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住了十几年后我们算是明白了:辛苦工作一辈子之后用钱换来的那种生活,八成不是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道理跟前面说的一样,这样的生活需要很多经验,而得到这些经验需要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的实践,这样的实践需要大量、持续地投入时间和精力,而钱买不来这些时间和精力。辛苦工作一辈子之后,既没精力,也没时间了,只有钱。买套山里的房子,坐在阳台上晒晒跟城里一样的那个太阳,刷刷手机,点个外卖 pizza,出门看看不认识的植物,走到半山腰觉得差不多了,回到家发现没吃的,又点了个外卖 pizza……我们听过两种城里人搬来山里住的真实失败故事:第一种是住了两个礼拜因为抑郁搬回城里去了,第二种是带着毕生积蓄踌躇满志来山里搞农业,两年以后倾家荡产搬回城里去了。
以上都是在说同一件事情,就是钱作为「一般等价物」,确实可以换来「等价的物」——所谓的「消费」——但此时的我只是拥有了这件商品,接下来钱帮不了我了,要让这件商品发挥作为「物」本身的价值,还得靠我自己。
我们现在就是反过来,什么都有,只是没钱。我们不仅有能吃出区别的舌头和鼻子、读出区别的大脑、看出区别的眼睛、听出区别的耳朵,还能拿出一份城里人也能认可的专业简历——参加过北京设计周、米兰三年展,得过美国的建筑奖、在中国、英国、美国、西班牙、意大利、澳洲都做过项目、在米兰理工大学、瑞典隆德大学和中央美术学院讲过课,甚至还上过 vogue 和凤凰卫视的名人面对面……但还是没钱。
究其原因,tao 的经济学同学说的也跟我们说的差不多,他说你得去赚钱,才能有钱。也就是说,赚钱,就跟做饭、写文章、拍照、写歌一样,是一个很专门的事情,只有以赚钱为目的去赚钱,才是赚钱,才能有钱。
喜欢赚钱和会赚钱的人也是一种专门的人。比如,tao 有个小学同学,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从老家买玩具来以更高的价格卖给同学,后来他果然就变得很有钱。再比如,tao 有个初中同学,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跟他意味深长地说:一切知识和能力在转化为钱之前就是个屁。后来他果然就去搞了金融。但在 tao 这种人看来,这件事是完全反过来的:一切钱在转化为知识和能力之前就是个屁——多读书,不就是为了可以少赚钱吗?后来他果然就没钱。
这样的差异并没有妨碍这两位同学在小学和初中时成为 tao 最好的朋友,但长大了以后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种既不会赚钱又不喜欢赚钱的人原来是会受到歧视的:如果我真的只有知识跟能力却没有钱,或者说不能把这些知识跟能力「变现」,那我就真的只是个屁。屁本来也没做错什么,但大家就是会觉得臭啊。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社会压力,很多人在提到赚钱的时候并不会有那两位同学的兴奋,而是有一个不约而同的说法:「没办法。」
那我们不妨就让这个屁再响一点。
首先,在一个大家的时间精力都用来赚钱而不用来赚自己的社会,就不再是价格反映价值,而是价格决定价值,这时有钱的人就会变得有权——也就是美国原住民说的那种最糟糕的社会应该有的样子。
其次,钱让物的价值仿佛可以量化,当钱大于物时,无法量化的价值就成为了一种既不是「等价于零」,也不是「无价之宝」的东西,而是《西部世界》里人造人看到摩天楼时看到的那种东西:它什么也不是。因为什么也不是,所以这些无法用钱量化的东西之间,也就没有了区别。
比如「美」。比如「美德」。比如「好」。比如「爱」。比如「关怀」。比如「鸟的迁徙」,比如「清晨与黄昏的光」。比如「雨后草尖尖上的露珠」。比如「夏日夜晚的虫鸣」。比如「马鹿求偶的吼声」。比如「我送大手叔六片桃酥,大手叔送我三根西葫芦四个番茄两根黄瓜」。
——原来这些东西都不算 GDP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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