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二年。
裴安从干燥的北地京城而来,尚不习惯江南这般欲落未落的阴晦天气,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潮湿的墨味。
01
他面前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门楣悬着篆体匾额“云霓坊”。
朱红大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的并非往日的丝竹或谈笑,而是被刻意压低的啜泣。
两名衙役早已候在门口,见到裴安的官靴落地,立刻躬身迎上。
“裴大人,现场在东厢画室,我们按您的吩咐,谁也没敢动。”
裴安微微颔首,解下披风递给随从,只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官袍跨过门槛。
庭院里栽种的兰草与修竹,叶片上挂着水珠,雅致中透着一股凄清。
往来奔走的仆役和闻讯而来的坊内画师们,人人面如土色,惶然无言。
东厢画室的湘妃竹帘被衙役掀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混杂着松烟墨香,扑面而来。
景象直直撞入裴安眼中。
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仰面倒在巨大的画案旁,裙摆散开如一朵凋零的莲花。
她的脸不见了,只剩一片被精细切割过的、模糊的血肉,仿佛一幅被揭去画芯的裱作。
地面上,一滩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
裴安的视线没有在惨状上停留太久,他冷静地移开,落向尸身旁一尺之地。
那里,另一张“脸”正平静地搁在冰冷的青砖上。
那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眉眼口鼻,五官轮廓,竟与坊中悬挂的林含月自画像分毫不差,甚至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美人痣都惟妙惟肖。
它完美无瑕,仿佛只是暂时离开了身体。面具的眉心处,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弯新月,是画师林含月的私章。
“死者身份?”裴安问,声音平稳得像一块寒铁,瞬间压下了周遭的慌乱。
“是……是林含月,林大家。”旁边一个年轻书吏回答,声音因恐惧而发颤,“江南画魁,无人不知。”
裴安蹲下身,并未直接触碰,只是借着从窗棂透入的微光,仔细观察那张面具。材质奇异,非皮非纸,在昏暗中泛着一丝诡异的、柔润的光泽。
“最初发现者是谁?”
“是她的孪生妹妹,林霜河姑娘。
今早来送早膳,发现画室反锁,久叫不应,心觉有异,才叫家仆撞开门……然后就……林姑娘受惊过度,已经晕厥过去,正在西厢休息。”
裴安站起身,目光扫过画室的全貌。“所有人退出画室,封锁此地。仵作到了吗?”
“已在门外候着。”
“验。”裴安只说了一个字,目光再次回到那张诡异的面具,以及那张失去面容的脸上。
一个活生生的人,与一张完美的面具。究竟是谁,模仿了谁?
02
仵作进入画室后,裴安则开始勘察这间“密室”。
他走到窗边,窗户是木质的内插式结构,厚重的铜栓从内部牢牢扣死,铜栓上积着一层薄灰,不见任何近期被拨弄过的痕迹。
他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发现时,门窗皆是如此?”他问守在门口的衙役。
“千真万确,大人。林家仆役是用身子把门撞开的,门闩都裂了。”衙役指了指地上断成两截的木栓。
裴安踱到通往后院的小门,同样是从内闩死。
他命人打开,门外是一片小小的泥地,因昨夜落雨而变得湿软。
泥地上,除了几只麻雀留下的爪印,再无任何人类的足迹。
一个看似完全封闭的空间。
凶手若非凭空消失,便是……从未离开。
他回到画室,仵作已完成初步查验,正擦拭着手上的工具。
“大人,”仵作起身,神色凝重,“致命伤在后脑,是倒地时撞击硬物所致,颅骨破裂。
至于面部……创口整齐,剥离是死后所为。
工具应是极薄极锋利的刃器,手法……精准得令人心寒。”
“死亡时间?”
“约在昨夜子时前后。”
裴安颔首。“继续详查,任何细微之处都不可放过。”
他转身走出画室,来到西厢。一股安神香的味道传来。
榻上,一个白衣女子刚刚被侍女唤醒,正小口喝着参茶。
她面色惨白如纸,容貌与那张面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清冷与倔强。她便是林霜河。
“林姑娘,”裴安的声音放缓了些,“节哀,本官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林霜河的眼珠迟滞地转动,最终聚焦在裴安身上,她点了点头,嘴唇仍在哆嗦。
“你最后一次见你姐姐,是何时?”
“昨日……晚膳后。”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说要为一幅呈给月侯府的画作赶工,便独自回了画室。”
“可察觉她有何异样?”
林霜河缓缓摇头。“没有姐姐……一向如此,画入了神,便不喜人扰。”
“昨夜坊内可有外人出入?”
“云霓坊夜间便会落锁,从不留外客。”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竭力回忆,“只有……齐先生偶尔会来与姐姐讨论画艺,但通常不会逗留太晚。”
“齐先生?”
“齐蒙,一位山水画师。”林霜河补充道,说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平淡得有些刻意,“他与家姐……时常切磋。”
裴安记下这个名字,他注意到林霜河的手指自始至终都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已然发白。
“多谢姑娘休息。”裴安转身。
“大人,”林霜河忽然叫住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祈求,“那张脸……那东西,究竟是谁做的?”
裴安停步,没有回头。“本官,也想知道。”
他走出房间,对随从低声吩咐:“去查这个齐蒙。另外,带他来问话。”
03
齐蒙是个瘦高的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岁,手指修长,沾着洗不净的墨痕。
他神色淡漠,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即使面对官府的问询,也无太多敬畏,带着文人特有的傲气。
裴安在临时征用的偏厅见他。
“齐先生,昨夜子时,身在何处?”
“独坐家中,临摹碑帖。”齐蒙回答,眼皮都未抬一下。
“可有人证?”
“我一向独居,以笔墨为友,何来人证?”
“你与林含月画师关系如何?”
“画道同仁,偶有切磋。”齐蒙的回答与林霜河如出一辙。
“仅此而已?”裴安追问。
齐蒙这才抬眼,看了裴安一下,眼神平静无波。“仅此而已。”
“据闻你昨夜曾去过云霓坊?”
齐蒙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是。傍晚时分,我去归还几本前朝画谱。在她画室门外,隔着竹帘交谈数句,未曾入内便离开了。”
“谈话时可曾察觉任何异样?”
“没有。”
裴安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的眼睛:“但有船夫称,昨夜子时前后,遥遥望见云霓坊二楼窗上,映出两个女子的身影,似乎在激烈争执,光影交错,如同鬼魅。”
齐蒙脸上那层淡漠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几乎捕捉不到。“子时我早已归家。他人所见,不过是夜深眼花,与我何干?”
裴安不再追问,挥手让他离去。
这时,仵作快步入内,呈上一个油纸包。“大人,有发现。这是从死者指甲缝中刮出的残秽。”
裴安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少许暗红色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夹杂着点点细微的金光。
“此乃朱砂,但混有金粉,”仵作解释道,“非寻常画材所用,倒像是……某些佛像描金的特制颜料。”
裴安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金粉在指腹上闪烁。“林含月的画室中可有此物?”
仵作摇头:“卑职查验过画室所有颜料,无论是成品还是原石,皆无此物。”
裴安若有所思地合上纸包。线索指向了画室之外。
正沉思间,一名衙役匆匆入内,压低声音禀报:“大人,月侯府的总管来了,正在前厅……说要过问林画师的案子。”
裴安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月侯,当今圣上的堂叔,雅好书画,是林含月背后最大的赞助人。这案子,比想象中还要烫手。
“知道了。”他说道,目光再次落向那包神秘的金粉朱砂。
04
月侯府的总管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一身锦袍,态度看似客气,眼中却带着审视与居高临下的意味。
“侯爷对林画师的技艺甚为赏识,听闻此事,痛心疾首。”
总管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望裴大人能体察侯爷爱才之心,尽快查明真凶,以安人心。若有任何需要,侯爷府上……也可助一臂之力。”
话语间软中带硬,既是催促,也是警告。
裴安滴水不漏地应酬几句,将人送走。他清楚,这“助力”二字,分量极重。
他立刻召来金陵城里手艺最好的裱糊匠与造纸匠。
几位老者对着那张人皮面具,先是惊叹其技艺,随即其中一位最年长的纸匠脸色大变,双手发抖,额角渗出冷汗。
“大人……此物,此物若老朽没看错,乃是‘云丝纸’所制!”
“云丝纸?”裴安眼神一凛。
“正是!乃是专供内廷的贡品!”老者压低声线,仿佛这个名字是什么禁忌,“以东海鲛人鱼的鱼鳔熬胶,混以七种秘选桑皮,经九蒸九晒之法炼制而成,薄如蝉翼,韧过牛皮,水火不侵!
民间绝无可能有,此乃宫禁之物!别说寸纸寸金,根本就是有价无市!”
“你确定?”
“小老儿年轻时有幸在京中御用监当过学徒,这‘云丝纸’独有的‘云霞纹’,化成灰也认得!”
贡品。此案竟牵扯出了宫禁之物。
“此纸可有仿制之法?”
老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绝无可能。配方与工艺乃不传之秘,材料更是千金难寻。”
裴安令其退下,陷入沉思。云丝纸,金粉朱砂。
两条线索都指向了非同寻常的来源。凶手能获得宫廷秘料,绝非寻常画师或盗匪。
他再次传唤林霜河。
当他将那张“云丝纸”面具置于她面前时,她仿佛被毒蛇蜇了一下,猛地后退半步。
“我从未见过此物。”她脸色煞白,眼神躲闪,“家姐……家姐也从未向我提过。”
“此为宫中贡品,私藏便是死罪。”裴安的声音冷了下来,“林姑娘,你想清楚再说。坊中当真没有此类物品?”
“绝无可能!”林霜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尖锐,“云霓坊所用纸张,皆由我亲自采买,账目可查!大人若不信,可去搜查!”
裴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逼问,让她回去了。
他知道,搜查是必然的,但不是现在。
他需要先查清云丝纸的来源。但此物既为贡品,任何一条流出宫外的线索,都可能牵动朝中权贵。
他提笔写下公文,准备即刻上报大理寺,请求协查“云丝纸”失窃一案。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云霓坊内点起了白色的灯笼,惨淡的光影摇曳,照得每个人脸上都阴晴不定,仿佛各自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05
深夜,裴安摒退众人,独自提着灯笼,再次踏入东厢。
他先进入林含月的画室。
画室已被仔细清理过,但空气中那股血腥味仿佛渗入了梁柱,挥之不去。
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画卷分门别类,笔墨摆放整齐,一如其主人的画风,清雅、克制。
画案上摊着那幅未完成的《月下仕女图》,女子衣袂飘飘,面部空缺,像一个无声的诘问。
裴安打开所有颜料柜,逐一检视。朱砂、石青、藤黄……皆属上品,但确无任何混入金粉的品种。
随后,他推开了隔壁林霜河的画室。
与姐姐的清雅截然不同,这里显得有些凌乱,画稿随意堆在角落。
墙上挂着的几幅画,色彩浓烈,笔触充满了挣扎与张力,画中人物的眼神往往带着一种近乎妖冶的郁结与反抗。空气中,除了墨香,还多了一股浓重的矿物颜料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苦涩气味。
裴安的目光扫过颜料台,很快被一盒揭开盖子的朱砂所吸引。
那盒朱砂色泽极为鲜艳,在灯笼的光晕下,细看便能发现其中有无数细小的金粉在闪烁,如同一捧燃烧的星辰。
他用随身携带的小竹签,小心挑取少许,放入油纸包。
“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门外的衙役立刻应声。
“将林霜河姑娘请来。”
林霜河很快到来,她似乎还未睡下,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见到裴安在自己画室中,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裴安没有绕弯子,指着那盒朱砂:“此物是你的?”
林霜河看了一眼,坦然点头:“是,我独用的赤金砂,我喜欢在画作最关键处用它提亮,如同点睛。”
“仅你一人使用?”
“是。此方是我自己所配。”
裴安沉默地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油纸包,当着她的面,将从死者指甲中取出的朱砂样本,与她盒中的朱砂并排放在一张白纸上。
灯火下,两份暗红的粉末,无论是色泽还是其中金粉的配比,都毫无二致。
林霜河的呼吸瞬间一滞,她看着那两份朱砂,眼神从最初的困惑,迅速变为惊疑与恐慌。
“这……这不可能……我姐姐她……”她喃喃自语。
裴安没有理会她的辩解,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昨夜子时前后,能进入那间密室,不引起你姐姐丝毫警惕,还能在她死后从容布置现场,最后用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手法。
从内部将门窗反锁……能做到这一切的,似乎只有你了。”
林霜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盯着裴安,眼中充满了恐惧,却又夹杂着一丝刻骨的恨意。
“大人这是何意?仅凭一盒朱砂,就要定我的罪吗?”她反问,声音尖利。
裴安凝视着她,良久,才缓缓说道:“不,我只是在想,一个凶手,为何会愚蠢到将自己的独门信物,留在死者的指甲缝里?”
他顿了顿,语气冰冷如霜:“除非……这不是她留下的,而是死者……自己放进去的。”
林霜河的脸色,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血色。
06
各方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
月侯府在一天之内,竟派了三拨人前来问询进展,语气也从最初的关切变为不加掩饰的催促。
知府大人同样召见了裴安,言语间暗示此案已引起了某些贵人的注意,必须尽快了结,以免风波扩大。
裴安带着两名精干的衙役,再次踏入林霜河的画室。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询问,只有不容置疑的执行。
“林姑娘,得罪了。”裴安沉声说道,“本官奉命,需仔细查验此地。”
林霜河脸色煞白,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站到一旁,一双素手紧紧绞着衣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搜查进行得极为细致。画案上的纸张被一张张拿起,画笔被一一检视,颜料被逐盒打开。
然而,并无任何新的发现。
裴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衣柜上,柜子的材质是普通的榆木,与画室中其他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格格不入。
他走过去,拉开柜门。
里面是几件寻常的四季衣物,叠放得还算整齐。
裴安伸手探向柜子最深处,在层层衣物的遮掩下,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棱角。
那是一个小巧的檀木盒,上面雕刻着缠枝莲的纹样,还挂着一把精致的黄铜锁。
“钥匙。”裴安转过身,向林霜河伸出手。
林霜河的嘴唇颤抖着,身体僵直,没有动。
“钥匙。”裴安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冷意。
林霜河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慢地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
她递过去的时候,裴安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
铜锁应声而开。盒子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
几张薄如蝉翼的纸张散乱地放着,上面是练习画人面的失败品,材质与那张完美的“脸”完全相同。
而在这些失败品的下面,静静躺着一封被揉皱后又竭力展平的信。
裴安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信上是林含月清秀工整的字迹,但信中的内容却让他锐利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一封写给京城翰林图画院主事的举荐信。
信中,林含月用尽了华美的辞藻,极力推崇自己的孪生妹妹林霜河。
她称妹妹的画艺诡谲瑰丽,自成一派,其才情与想象力远胜于自己,恳请画院能破格给予一个面见圣上的机会。
信中字字恳切,充满了骄傲与期盼,毫无半点虚伪的客套。
信的末尾,盖着林含月的私章。那方鲜红的印泥上,隐约能看到细碎的金芒在闪烁。
裴安缓缓抬头,目光如炬,看向林霜河。她早已泪流满面,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你,是否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林霜河先是摇头,随即又痛苦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几乎无法成言:“我,我那晚去找姐姐理论,她才把这封信拿给我看。
我才知道,她把月侯府举荐的唯一名额,写成了我的名字。我们,我们为此争吵了起来。”她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裴安紧紧攥着那封信,信纸的温度仿佛能灼伤他的手。他原以为自己找到了动机,却没想到,找到的竟是一份深埋的清白。
07
偏厅之内,烛火通明,将裴安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将那封举身信平铺在书案的正中央。
旁边,是三个并排陈列的白瓷小碟。
第一碟,装着从死者林含月指甲缝中取出的朱砂残留物。
第二碟,是林霜河画室中那盒特制的金粉朱砂。
第三碟,则是他刚刚用细银针,小心翼翼从举荐信印章上刮下的极少许红色粉末。
三份物证,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他盯着信末那方鲜红的印章,烛光下,那些细微的金芒如同黑夜中的星辰,神秘而璀璨。他取来一个小巧的滴管,分别在三只瓷碟中滴入等量的清水。
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三份样本缓缓在水中晕开,如同三朵瞬间绽放的红莲。
它们的色泽,浓淡,以及水中悬浮的那些金粉颗粒的密度与光泽,竟然完全一致。
结论已经不言而喻。
林含月在盖下这封举荐信的印章时,使用的并非她自己的普通印泥,而是妹妹林霜河独创的,视若珍宝的金粉朱砂。
裴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个又一个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她为何要这样做?是她自己的印泥恰好用完了,这只是一个巧合?还是说,这其中另有深意?
他立刻召来看守画室的衙役,沉声问道:“林含月的画室中,可曾见过她的印泥盒?”
衙役立刻回答:“回大人,有的。就在画案的笔山上,放着一方白玉印泥盒,里面是上好的朱砂印泥,我们检查过,并未被人动用过。”
裴安挥手让衙役退下。唯一的解释,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林含月为了这封举荐妹妹的信,为了表示自己对此事的极度郑重与诚意,她特意选用了妹妹独创的,也代表着妹妹画风的“赤金砂”作为印泥。
这不仅仅是一个印章,更是一种认可,一种骄傲的展示。
而这独一无二的朱砂,这饱含了姐妹情谊的信物,却在后来的争执与撕扯中,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指甲缝里,成为了无法辩驳的铁证。
08
裴安连夜提审林霜河。这一次,地点选在了灯火通明的正堂,两排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然而立,气氛庄重而压抑。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那三只盛着红色溶液的白瓷碟,推到了林霜河的面前。
“林姑娘,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案发当晚子时,你在何处?”
林霜河的目光落在瓷碟上,看到那三朵完全相同的红莲,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她的脸色变得灰败,嘴唇翕动了数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金粉朱砂,是你独创之物。”
“你姐姐林含月的指甲中,发现了此物。”
“她为你写的举荐信,用了你的朱砂作为印泥。”
“你亲口承认,当晚见过这封信,并且你们发生了争执。”
裴安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林霜河的心上。她的肩膀一分一分地塌陷下去,最终,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她猛地抬头,泪水混合着绝望从眼中喷涌而出,声音嘶哑地尖叫起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一直以为,是她抢走了所有机会,是她挡住了我的路。我听说月侯府的举荐名额只有一个,我认定是她为了自己,又一次牺牲了我。我恨她,我嫉妒她快要发疯了。”
她断断续续地,将那个失控的夜晚和盘托出。
她用练习制作的云丝纸面具伪装成姐姐的模样,深夜潜入画室,目的就是想将姐姐准备呈送给月侯的画作,与自己的作品掉包。
她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比姐姐更强。
然而,当她与姐姐在画室对质时,林含月没有愤怒,反而平静地拿出了那封举荐信。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林霜河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瞬间,“我所有的怨恨,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羞愧,我悔恨,我又欣喜若狂。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我只是想上前抱住她,想跟她说对不起。”
情绪的剧烈冲击让她失去了理智,她上前拉扯姐姐的衣袖,两人在混乱中被画案绊倒。林含月向后倒去,后脑重重地撞在了身后一座装饰用的太湖石画屏的尖锐边角上。
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世界陷入了死寂。
“她不动了,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答应。”林霜河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害怕极了,我看到她脸上全是血,我看到我掉在地上的那张面具。
我鬼迷心窍,我想,不能让人知道是我做的。我用我的画技,伪造了一个最恐怖的现场,我想把所有人都引向错误的方向。”
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绝望地痛哭着:“我真的不知道她用了我的朱砂,我什么都不知道。”
09
案件的真相,以一种令人扼腕的方式水落石出。文书整理完毕,层层上报。
不久,月侯府送来了丰厚的赏赐,称赞裴安办案神速,为金陵除去一害。知府大人也大大松了口气,对裴安褒奖有加。
但裴安心中关于云丝纸的疑虑,始终未能消除。
他以核对案卷细节为由,秘密传唤了月侯府那名中年管事。起初,管事对此矢口否认。
但当裴安拿出证据,证明曾有下人看见他与林霜河在坊外有过接触,并交付过一些“贵重纸张”后,管事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了。
他终于吐露了实情。
月侯的确赏识姐妹二人的才华,但又觉得林含月画风端庄,适合入宫,而林霜河的画风过于诡谲,难登大雅之堂。
侯爷私下里,却又很喜欢林霜河画中那股离经叛道的劲头。
于是,他既公开赞助林含月,又私下通过管事,将一些从宫中流出的,用不上的云丝纸边角料赐给林霜河,鼓励她继续钻研,此举既是恩典,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制衡。
“侯爷的恩赐,对林霜河姑娘来说,既是希望,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管事汗如雨下,“此事极为隐秘,侯爷也只是随性而为,从未想过会惹出这等祸事。”
裴安明白,再问下去也毫无意义。月侯地位尊崇,权势滔天,他的游戏之举,却成了压垮这对姐妹的最后一根稻草。此事,只能到此为止。
他将云丝纸的来源,在案卷附注中以“查无实据,或为权贵私下馈赠”一笔带过,随后将案卷彻底封存。
林霜河虽非预谋杀人,但其过失致人死亡,并恶意伪造现场,混淆视听,罪责难逃,最终被判处流放三千里。
10
发配之日的前一天,林霜河通过狱卒传话,请求再回云霓坊看一眼。
裴安破例准了。
她戴着沉重的镣铐,走在曾经无比熟悉的回廊下。画室早已被清空,只有墙上还留着淡淡的墨痕。她请求衙役,将姐姐那幅未完成的画作取来。
画中,是两个容貌酷似的女子,姐姐的那一半已近完成,神态温婉,而属于她的那一半,却还只是一片空白。
她伸出戴着镣铐的手,轻轻抚摸着画上属于姐姐的脸庞,泪水无声地滑落。
次日清晨,囚车在百姓的围观与议论声中,缓缓驶离了金陵城。
裴安没有去送行。他坐在府衙的书案前,整理着最后的卷宗。一名衙役送来一幅画,说是林霜河昨夜在狱中通宵所绘,并指名要赠予裴安大人。
裴安缓缓展开画卷。
画上没有人物,只有一池浑水,两株并蒂莲从污泥中同根而生。它们的枝干紧紧纠缠在一起,几乎无法分辨彼此。其中一朵,正值盛放,花瓣圣洁,光华璀璨。而另一朵,却已经枯萎凋零,花瓣散落,正在沉入水中。
画的背景,是一面破碎的铜镜,镜中映出的,是两朵莲花破碎扭曲的倒影。
画技惊人,那股浓烈到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悲伤与悔恨,让观者为之窒息。
裴安沉默了许久,亲手将画卷起,放入案边一个独立的画筒之中。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江南特有的迷蒙烟雨,正笼罩着远处云霓坊的白墙黛瓦。
案件已经了结,真相也已大白。但人心的嫉妒,权力的阴影,以及那份被扭曲的姐妹之情,却像这挥之不去的烟雨,依旧弥漫在城市的上空。
他轻轻关上窗,隔绝了窗外的风雨,转身拿起下一份等待处理的卷宗。只是那画中并蒂莲的墨色,仿佛还未干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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