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华
娘颤颤巍巍地过了98岁的生日。按照老家虚两岁的说法,也可以说她已经100岁,离她的愿望还有一步之遥。
娘卧床三年了。严重的股骨头坏死加上长期卧床,导致身体萎缩变形。眼睛塌陷出很深的眼窝,两腮也没了,只有两个坑嵌在脸上。腿已经无法伸直,就那样蜷缩着、侧卧着。胳膊在变细,身体在变轻,整个人在变小,仿佛随时刮来一阵大风,就能稀里哗啦散了架。
娘拉扯我们长大不易。我出生时只有3斤多,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
姐姐说,那年嫂子坐月子,家里只有地瓜干,娘为了让嫂子吃上玉米饼子和小米,就跟着邻居一起出去换浆锥(一种锥形小海螺)。
那时做小买卖不是光彩的事,娘不想让别人看见,凌晨3点偷偷地走。那个硕大的提篮挂在她胳膊上,一双小脚站都站不稳,不知道她是怎么一天走出几十里地的。
一次,有个好心人看娘的鞋底磨穿了,鞋上沾满血,就拿来家里老人的鞋给她换上,还给她热水和饼子。娘就着热水吃了几个地瓜干,把饼子揣在怀里,想带回来给嫂子吃。
那天,娘很顺利地用一坛子浆锥换回了满满一篮子粮食,有地瓜干、饼子头、玉米粒,还有几块钱。那是收获最大的一次。
如今,日子好了,娘的身体却一天天衰老,各方面都有了变化。
先是变馋了。每到周末就盼望我们回去,临走时总会叮嘱我们下周再给她带好吃的。
娘紧跟时代走,容易接受新事物,只要没见过、没吃过的,她都会很欣喜地去尝试,合自己口味的,就会让我们再买,并且要定人、定品牌。就一个普通的青食老年硒锌饼干,她吃了几十年,还必须吃我买的。别人买的就是假牌子,口味不对。
娘还爱赶时髦了。本来她就手巧,小时候我们全家的衣服都是她缝的。父亲的夹袄,都是娘自己裁剪缝好的,跟缝纫机做的没啥区别。我过年的新衣服,她一晚上就能做好。初中时我还穿娘仿着塑料凉鞋做的布凉鞋,虽然不防水,但很舒服,不烧脚,也很漂亮。
娘自己的衣服也变时髦了。最早流行长款羽绒服,她就自己做了一件长款的棉服,为了和成品一样,又买来毛领缝上,穿起来特洋气。
但娘也喜新厌旧了。她的寿衣换了好几茬,从70岁开始,遇到闰月就做,从开始的五件套裙子改到现在的第几套,我们也记不清了。裙子换裤子,裤子换裙子,颜色也换来换去,连绣花鞋也要跟裙子配起来。
俗话说,六月六晒“龙衣”,娘每逢六月六都要把寿衣拿出来晒,心情好的时候会每件都试穿一下,肥了就收收,瘦了就放放。但衣服基本都是肥着的。娘一年年见瘦,尽管她不愿意瘦,但总归斗不过岁月那把刀。那刀一直在悄悄割她的肉。
首饰是娘的最爱。她喜欢的戒指有四个,那是她全部的首饰家当,有宝石的,有白银的,还有纯金的。三嫂知道娘喜欢首饰,就给她买了金戒指和镯子。每次回家,娘只要看到我戴着新首饰,都要欣赏一番。我摘下来给她戴上,她赶紧说:“别摘,别摘,别再弄丢了,挺贵的。”
我说:“不贵,你喜欢就戴着吧。”
她一脸的喜悦,嘴上却说:“我不要。你年轻,戴着见人,我在炕上也不出门,戴着瞎了。”手却一直在摸来摸去,那爱不释手的表情,真让人觉得她不是我的娘,倒像比我年龄还小。我也庆幸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娘分享她的最爱。
娘的手不大且细长好看,戴上首饰更显俊俏了。只是她弯着的中指像一座突起的山,再贵重的首饰也无法捋直她那残指。那也是我用一生也无法弥补的痛。
我6岁那年,侄女过百日,虽然家里穷得连玉米饼子也吃不上,但也不能怠慢了亲家。为了展示待客的诚意,娘总是粗菜细作。心灵手巧的娘用馒头渣加肉做了肉丸,还做了拿手的粉蒸肉和白菜包……为了不耽误第二天招待客人,娘忙了一整天。她更是想让我们吃点下脚料打打馋虫。
累了一天的娘,把几乎找不到肉的骨头放在石磨上,想快点剁碎了,包萝卜包子,结果一刀剁在自己的中指上,当时就砍到关节了。但她跟谁也没说,坚持包完包子,在伤口上滴了煤油就睡下了。
没吃晚饭的娘第二天跟没事人一样招待客人。等客人走了,她烧得跟火炉子一样。赤脚医生说是中指发炎了,煤油加速了伤口化脓,不识字的娘却误以为煤油能消炎。
娘疼得两天滴水未进。姐姐给娘包了一碗饺子,半年没见到饺子的我,心急火燎地跟着饺子上了炕,眼睛只盯着那碗饺子。突然,被窝里传来一声惨叫:“疼煞我啦!”原来是我不偏不倚踩在娘受伤的中指上,让娘又一次昏了过去。
那时也没条件去医院治疗,娘不知道受了多少疼痛的煎熬。自此,娘的中指就弯了。
每每看到娘的手,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就会随之而来。我把娘的手放在我手里,忏悔着,她却夸我选首饰的眼光好。娘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娘不仅爱美,还是个“财迷”。她虽不识字,却认识钱,只认百元大钞,她说其他的都是假钱。我侄子故意逗她,给她50元的。她像模像样地拿起来,放在鼻子前边闻了闻,说:“给我换一个吧,换个红的,这个是假的,花不出去啊!”
侄子说:“你用鼻子能闻出来吗,这个绿的跟那个红的味道不一样?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她就苦着脸哀求侄子:“你给我换个红的吧,你拿着花,人家会要;我老了,人家就说是假钱。”其实,她已经不能出门花钱了。
娘也有睿智的一面,她还是大嫂的救星。那年大嫂的亲人去世,一直有高血压的大嫂伤心过度,突然昏迷了。村里有些人迷信,找人来驱鬼求神,却丝毫不见效果。
娘知道后,很气愤地跟大哥说:“你们真糊涂啊,孩他娘是高血压的事儿,别信迷信耽误病啊,快送医院吧!”
她这么一说,大哥也立刻顿悟了,赶紧打120把大嫂送到医院,最后诊断是脑出血,医生说,再晚来一点就成植物人了。多亏娘的及时提醒,大嫂躲过一劫。
卧床三年的娘如今虽没有三高,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不断衰退,只要醒着的时候都是极度难受的,对吃的也没有苛求了。即使这样受罪,她也要顽强地活着。她说,我死了,我的孩子就再也没有娘了。
娘为我们还能有娘叫着,每天在艰难度日。不知道她能否实现自己长寿的愿望,活到一百岁。我希望娘一直在,更希望她没有痛苦地活着。
(作者为青岛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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