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露水滴在裤脚冰凉。老马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子在晨雾里一闪一闪。院墙外传来不知是哪家鸡的打鸣声,刚叫了两声就突然断了,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爹,水烧好了。” 儿子小马端着粗瓷碗出来,碗沿还沾着圈黑印。老马接过碗,热水下肚,胸口的寒气散了些。他没说话,眼睛盯着院门口那担粪桶——桶是新箍的,柳条子编的帮,铁皮包的底,桶沿还泛着新鲜的木茬子。
昨天后晌,村长王老汉揣着两个烤红薯摸进他家,红薯还热乎着,王老汉的手却冰凉。
“老马,得跑趟青岗镇。” 王老汉的声音压得很低,“鬼子要扫荡,后天天不明,就奔着东边的八路军兵工厂去。得把信送到青岗镇的‘德仁堂’药铺,找李掌柜。”
老马当时正给牲口铡草,铡刀停在半空。他知道“德仁堂”,也认识李掌柜——去年春天他娘咳嗽得厉害,没钱抓药,李掌柜给了两包甘草,没收钱,只说 “老乡,药得趁热喝”。可青岗镇离这儿二十多里地,路上要过三道鬼子的岗楼,还有汉奸二柱子带着人巡逻。
“我去。” 老马把铡刀往下一压,秸秆断成两截,“小马还小,家里有他娘照看。”
王老汉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卷烟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把这个藏好了,别露了馅。” 王老汉又从兜里掏出块银元,“路上买两个馍,别饿着。”
老马把银元推回去:“叔,都是为了打鬼子,要啥钱。”他把卷烟纸叠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粗布褂子口袋里,又摸了摸,确认贴在肉上,才放心。
此刻,老马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小马,我去镇上送粪,晌午要是没回来,你就把西墙根的那袋谷子扛到你王大爷家去。”
小马刚要问,老马已经挑起了粪桶。桶里装着半桶粪水,晃悠着,散发出股酸臭味。他故意把桶晃得厉害些,粪水溅在裤腿上,留下一片片黄印子—— 这样过岗楼时,鬼子和汉奸嫌脏,说不定能少盘查几句。
出了村,土路坑坑洼洼,粪桶的绳子勒在肩膀上,生疼。老马走得稳,步子迈得不大,却快,像是常年挑担练出来的本事。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看见第一道岗楼——鬼子用黄泥砌的墙,上面架着机枪,岗楼门口站着两个伪军,手里端着枪,斜靠在墙根下晒太阳。
老马心里打了个突,却没停步,依旧挑着粪桶往前走。离岗楼还有十来步远,一个伪军喊了声:“站住!干啥的?”
“老总,送粪的。” 老马放下担子,弓着腰,脸上堆着笑,“家里的粪水,拉到镇上的菜地里去,菜长得好,还能给老总们留点新鲜菜。”
另一个伪军就是二柱子,以前在村里偷鸡摸狗,后来投靠了鬼子,穿上了黄军装,腰里还别了把盒子炮。二柱子眯着眼打量老马,又看了看粪桶,皱着眉:“老马,你不在家种地,跑镇上送啥粪?村里没地了?”
老马心里咯噔一下,二柱子是个难缠的主,眼睛尖,还爱琢磨。他赶紧拿起旁边的粪勺,舀了一勺粪水,往地上一泼:“老总您不知道,村里的地都种了高粱,不用这么多粪。镇上张大户家的菜园子缺粪,我跟他说好的,送过去给两个馍钱。”
二柱子往前走了两步,鼻子皱着,似乎嫌粪水臭。他踢了踢粪桶,桶底发出“咚咚” 的响声。“这里面装的啥?就只是粪水?”
老马心里紧了紧,手在裤兜里攥成了拳,脸上却依旧笑着:“老总,您闻闻,除了粪水还能有啥?要是不信,您掀开桶盖看看。” 说着就伸手要去揭桶盖。
二柱子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别别别,脏死了!” 他摆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碍事。”
老马连忙应着,挑起担子,脚步尽量稳着,不让粪水再溅出来。走过岗楼时,他听见二柱子在后面嘀咕:“这老马,平时挺老实的,怎么今天往镇上跑……”老马没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走,肩膀上的绳子勒得更疼了,却像是有股劲撑着他。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第二道岗楼。这里的岗楼比第一道小些,门口只有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鬼子背着三八大盖,刺刀在太阳下闪着光,正拿着个小本子,不知道在写啥。
老马照旧放下担子,弓着腰。伪军先开了口:“干啥的?通行证呢?”
“老总,送粪的,没通行证。” 老马陪着笑,“就送趟粪,马上就回来,不是外人。”
鬼子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啥。伪军赶紧翻译:“太君问你,粪送到哪儿去?”
“送到张大户家的菜园子,就在前面不远。” 老马指了指前方,“太君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鬼子上下打量了老马一番,又看了看粪桶,眉头皱了皱,挥了挥手。伪军赶紧说:“赶紧走,别在这儿磨蹭。”
老马松了口气,挑起担子刚要走,鬼子突然又喊了一声。老马心里一紧,停下脚步。鬼子走过来,伸出手,似乎要检查粪桶。老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拿起粪勺,又舀了一勺粪水:“太君,这粪水臭,您别碰,脏了您的手。”
鬼子被粪水的臭味熏得往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让他走。老马连忙挑起担子,快步离开,走了好远,才感觉到后背的汗把褂子都浸湿了,贴身的卷烟纸也沾了些汗,硬邦邦的。
快到青岗镇时,路边的庄稼地多了起来,都是些玉米和高粱,长得一人多高。老马挑着粪桶,走进一条小路,想歇口气。刚放下担子,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赶紧转过身,看见一个小姑娘,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手里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野菜。
“大伯,您是送粪的吗?” 小姑娘仰着小脸问,眼睛亮晶晶的。
老马点了点头:“是啊,小姑娘,你家在这儿附近?”
“嗯,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 小姑娘指了指前方,“大伯,您是不是要去青岗镇?我听说镇上有鬼子,您要小心点。”
老马心里暖了暖,这孩子年纪小,倒挺懂事。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卷烟纸,又看了看天色,已经快晌午了,得赶紧去“德仁堂”。
“谢谢你啊,小姑娘,大伯知道了。” 老马挑起担子,刚要走,就看见远处来了几个伪军,正朝着这边走过来,领头的正是二柱子。
老马心里暗叫不好,二柱子怎么跟过来了?他赶紧拉着小姑娘,躲进旁边的高粱地。高粱叶子很密,把两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伪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二柱子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刚才我看见老马往这边走了,他肯定有问题,说不定是给八路送信的。”
另一个伪军的声音:“柱哥,就他那样,还能给八路送信?我看就是送粪的。”
“你懂个屁!” 二柱子的声音,“刚才在第一道岗楼,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哪有大老远送粪的?肯定有猫腻。咱们再找找,要是能抓住他给太君邀功,说不定还能升个官。”
伪军在附近转了转,没找到老马,就往青岗镇的方向走了。
老马听见脚步声远了,才松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小姑娘,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却没哭。
“大伯,他们是坏人吗?” 小姑娘问。
“是坏人,他们帮着鬼子欺负咱们中国人。” 老马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姑娘,你叫啥名字?家住在哪儿?”
“我叫丫蛋,家就在前面的李家庄。” 丫蛋说,“大伯,您是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去青岗镇?”
老马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孩子这么聪明。他想了想,说:“丫蛋,大伯要去镇上给一个叔叔送点东西,那个东西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刚才那些坏人在找大伯,你能帮大伯个忙吗?”
丫蛋点了点头,大眼睛里满是坚定:“大伯,您说,我能帮啥?”
“你知道‘德仁堂’药铺吗?” 老马问。
丫蛋点了点头:“知道,我娘上次生病,就是去那里抓的药。”
“那你能不能帮大伯把一样东西送到‘德仁堂’,交给李掌柜?” 老马从贴身的褂子里掏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递给丫蛋,“你就说,是老马让你来送的,李掌柜就知道了。记住,路上千万别让别人看见这个东西,也别跟别人说。”
丫蛋接过油纸包,小心地放进篮子里,用野菜盖好:“大伯,您放心,我一定送到。”
“好闺女,谢谢你。” 老马心里一阵感动,“你路上小心点,要是遇到坏人,就赶紧跑,别管这个东西。”
丫蛋点了点头,挎着篮子,蹦蹦跳跳地往青岗镇的方向走去。老马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挑起粪桶,往相反的方向走——他得引开二柱子他们,让丫蛋能安全地把情报送出去。
老马挑着粪桶,故意在路边留下些痕迹,然后往一片树林里走。果然,没走多远,就听见二柱子的声音:“在那儿!老马在那儿!”
老马赶紧往树林深处跑,粪桶也扔在了路边。二柱子带着伪军在后面追,嘴里喊着:“别跑!再跑我开枪了!”
树林里的树很密,老马常年在山里干活,跑得很快。二柱子他们穿着黄军装,跑起来不方便,渐渐被拉开了距离。老马跑着跑着,看见前面有个山洞,就钻了进去。山洞很小,只能容一个人蹲着。他刚躲好,就听见二柱子他们的脚步声在洞口停了下来。
“人呢?怎么不见了?” 二柱子的声音。
“柱哥,说不定跑远了,咱们别追了,这树林里阴森森的,万一有八路埋伏咋办?” 另一个伪军的声音。
二柱子犹豫了一下,说:“行,那咱们先回镇上,告诉太君,让太君派人来搜。”
脚步声渐渐远了,老马才从山洞里出来。他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气,浑身的汗都干了,风一吹,有些冷。他想着丫蛋,不知道她有没有安全把情报送到。
直到太阳快落山,老马才慢慢往青岗镇的方向走。快到镇口时,看见“德仁堂” 药铺的灯亮着,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李掌柜。李掌柜看见老马,赶紧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老马兄弟,你可来了。丫蛋把情报送来了,多亏了你和这孩子,不然咱们的兵工厂就危险了。”
老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说:“李掌柜,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走,进去坐坐,我给你弄点吃的。” 李掌柜拉着老马往药铺里走。
药铺里很暖和,李掌柜端来一碗热粥和两个馒头。老马狼吞虎咽地吃着,粥是小米熬的,很香。
“老马兄弟,这次真是谢谢你。” 李掌柜说,“我已经把情报送出去了,八路军那边已经知道了,会提前做好准备。鬼子这次的扫荡,肯定要落空。”
老马喝完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李掌柜,都是应该的,只要能打鬼子,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我这点苦不算啥。”
天黑透了,李掌柜给老马找了件干净的衣服,又送他出了镇。“老马兄弟,路上小心,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老马点了点头,往家的方向走。路上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庄稼地的声音。他想着丫蛋,想着村里的人,想着八路军,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总有一天,能把鬼子赶出中国,过上安稳的日子。
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小马和媳妇还在等着他,看见他回来,都松了口气。老马把路上的事跟他们说了一遍,小马听了,攥着拳头说:“爹,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跟你一起去。”
老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等你再长大些,咱们一起打鬼子。”
第二天拂晓,远处传来了枪声,断断续续的,响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枪声停了。后来村里人说,八路军早有准备,在半路上设了埋伏,鬼子的扫荡被打退了,还缴获了不少武器。
老马蹲在门槛上,又吧嗒起了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子在暮色里一闪一闪。院墙外,传来了孩子们嬉笑的声音,很热闹。他知道,这热闹的日子,是用很多人的努力换来的,以后,他还要继续守护这份热闹,直到鬼子被彻底赶出中国。
作者简介
常凡,七零后,现居郑州。谋生于铁路企业,爱好文学与写作,尤钟情写小说。有散文、随笔、诗歌、小说、影评等作品数十篇散见各级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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