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之城>

人谓此城乃镜之迷宫，处处皆可照见形容。初闻此言，我颇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浮夸之词。直至迁居此间，方知世上竟真有这等奇事。

城中的楼宇皆以玻璃为墙，日光下灼灼生辉，恍若天宫琼楼。街道亦铺着黑曜石般的地砖，光可鉴人。城中居民行走其间，无不衣冠楚楚，神色矜持——毕竟举目皆可见己身形容，谁敢不整饬仪容？久而久之，人人皆成了自己的监工，时刻检点着姿态容貌。

我初来时颇觉新鲜，日日对镜自照，倒也乐在其中。时日既久，竟渐生恍惚。某日清晨对镜剃须，忽觉镜中人动作与我并非同步，他微微一笑，我手中的剃刀便险些落下。定睛再看，却又是寻常镜像了。自那以后，我便留意起这城的诡异处。

城中最大的奇观，是中央广场上的“千镜殿”。此殿无梁无柱，唯以万千镜面交错构成，入内者但见无数个自己在镜中徘徊，初时觉得有趣，久之则生出莫名的恐慌。我曾见一衣冠楚楚的绅士入内，初时还从容整理领结，不过半盏茶功夫，竟开始与镜中的自己争吵起来，最后掩面狂奔而出。又见一盛装妇人，在镜林中不断变换角度端详自己，忽然嚎啕大哭，原来在某一镜角瞥见自己颈间皱纹，便如发现什么惊天秘密般不能自持。

最奇者，是城中居民对此习以为常。他们晨起即对镜整装，出行则借橱窗玻璃反复检视，回家后又对镜沉思。似乎这无穷尽的反射，竟成了他们存在的唯一明证。我曾问邻人老王：“整日活在镜中，不觉得窒闷么？”他诧异地看我一眼，指着路边橱窗道：“若不照镜，怎知自己确实走着、活着？你看这街上行人，哪个不是靠镜中的倒影确认自身存在？”

我闻言悚然。细观行人，果然人人行走时都刻意靠近能映照之物，时而投去一瞥，若看见镜中自己跟随，便露出安心之色。原来这镜城居民，早已将灵魂质押给了镜像，真人反倒成了影子的影子。

某夜大雨，城中停电，一片漆黑。我闻窗外渐起喧哗，推窗一看，但见居民们手持烛火，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们奔走呼号：“看不见了！看不见了！”竟是在哀悼看不见自己的镜像。有人甚至以烛火照雨洼，就为瞥一眼水中破碎的倒影。

我忽觉悲从中来，返身取锤出门，对着最近的一面玻璃墙猛力砸去。裂纹蔓延时，我看见千万个破碎的自己都在微笑。

翌日电力恢复，居民们忙着修复被砸的玻璃，无人追究肇事者。他们需要镜子，胜过需要真相。

如今我仍居此城，却学会了对镜视而不见的本事。偶尔看见镜中人有异动，也只一笑置之。昨日购得一手镜，把玩时忽见镜中人开口说话：“你既厌恶镜像，何不离去？”

我答曰：“纵使离去，天下何处不是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