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国曦：受让人接受未实缴股权被追缴出资的救济途径研究

一、引言

“一元即可认购公司三百万股权，零门槛当股东，坐等上市分红”——类似的虚假股权认购宣传，正以“低成本高回报”为诱饵，瞄准缺乏商事风险意识的普通投资者。根据新《公司法》关于注册资本实缴期限的规定，公司股东需在五年内完成出资义务，这使得大量认缴而未实缴的股权演变为高风险资产，原股东多通过折价转让等方式急于脱手以规避潜在责任。然而，缺乏专业法律知识的受让方在未审慎核查目标公司财务状况的情况下贸然受让股权后，往往发现标的公司不仅存在注册资本未实缴的情形，还可能伴随巨额债务；一旦公司进入资不抵债状态，受让股东需以其个人财产对公司债务承担相应责任。以一元购得股权换来了上百万的债务，此种情况下，受让股东该如何救济自己的权利呢？这正是本文要探究的问题。

新旧《公司法》针对未届出资期限股权转让行为，均为公司债权人构建了配套救济规则，包括损害债权人利益之诉、执行异议之诉等；理论与实务层面还通过《民法典》拓展了债务承担、债权人撤销权等请求权基础。然而，受让股东的权益保障机制存在明显不足。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条规定，出让人对受让人未履行的出资义务承担补充责任，但该条款仅为债权人提供了追责选项，未涉及受让股东自身的权益救济路径。同时，新《公司法》框架下，受让人的知情抗辩规则仅限于瑕疵出资情形，对未届期限股权的转让不具有责任豁免效力。鉴于此，针对未届出资期限股权转让中受让股东的救济需求，亟须在现有立法框架下，通过梳理既往裁判规则，梳理出一套逻辑自洽、有法可依的救济规则，以保障受让股东权益。

二、四大救济路径分析

在现有法律框架下，受让股东权利救济可依托《民法典》为核心、《公司法》为补充的规范体系，形成四大典型救济路径。各路径因请求权基础不同，在法律关系认定、举证责任分配及司法适用标准上存在显著差异，其选择需结合案件事实、证据效力及司法裁量尺度综合判断。

下文将系统梳理四大路径的构成要件、适用场景及举证要点，通过解析不同路径的权利主张逻辑与裁判倾向，为精准选择诉讼策略提供操作指引。

（一）提起合同撤销之诉

股权转让中，一方当事人故意告知对方虚假情况，或者故意隐瞒真实情况，多表现为股权转让方在股转过程中主观上存在未如实披露或刻意虚假陈述实缴注册资本、抽逃出资问题、重大债权债务、税务问题、知识产权价值（商标、专利、域名等）、目标公司资质存在的风险等，诱使受让方因欺诈而陷入错误从而签订股权转让合同，此时，受让股东可以基于欺诈对转让股东提起合同撤销之诉。笔者梳理了近些年法院支持受让股东撤销权的裁判观点，旨在为实践提供借鉴。

综上，若出让人对股权转让过程中的信息作了虚假陈述或提供虚假材料，故意虚构事实导致受让人意思表示不真实的，则出让人构成欺诈，股权转让合同应为可撤销合同。也就是说，应当由转让方承担如实告知义务，且其应对在股权转让时已经告知实缴或认缴的事实承担证明责任。

但司法实践中，常会不当加重受让方责任，过分苛责受让人尽到合理审慎义务，却忽略了转让方存在隐瞒真相、虚假陈述等明显恶意的行为。曾有案例指出，转让股东提交登记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的《公司年度报告》，报告显示目标公司注册资本均已实缴，股权转让协议中也明确写明公司注册资本均已实缴，并隐瞒目标公司的债务情况，受让股东基于此办理了股权变更登记，变更后不到两个月，便因公司债权人提起诉讼，受让股东被判决在未出资的300万元范围内对公司债务承担补充责任。受让股东为救济自己的权益，向转让方提起了合同撤销之诉。一审中，被告缺席判决，本以为有利于原告胜诉，却发现实践中法院会将原属于被告的举证责任不当地转移至原告，例如被告无需再回应为何恶意编造年报的实缴信息，为何恶意在股权转让协议中陈述已完成实缴，反而庭审的审判方向转向“受害者有罪论”，认为受让人应当意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应意识到接受300万的股权权利就应当承担300万对应的出资义务，受让人未尽到谨慎审查义务，应当风险自担。所以，如以该案由起诉，应充分预见法院审判同时围绕“受让人是否尽到谨慎审查义务”的调查角度进行应对。

（二）提起确认合同解除之诉

《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三条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当事人可以解除合同：（一）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实现合同目的；（二）在履行期限届满前，当事人一方明确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为表明不履行主要债务；（三）当事人一方迟延履行主要债务，经催告后在合理期限内仍未履行；（四）当事人一方迟延履行债务或者有其他违约行为致使不能实现合同目的；（五）法律规定的其他情形。”

通常而言，合同约定转让已实缴出资股权，但最终发现未完成实缴，理论上属于违约行为，可凭上述规定主张因对方违约致使不能实现合同目的解除合同，但也需要考虑到大部分交易中股权转让合同约定简略，转让方并无承诺完成实缴，或者使用工商登记的示范文本，载明“转让方将出资义务一并转让”，此时法院倾向于认为受让人将出资义务一并受让，并且股权已完成工商变更登记，未实缴并未影响合同目的实现，此种情况下受让人主张解除合同将存在重大阻碍。

如不存在上述不利因素的，笔者倾向于认为法院会支持该违约行为已影响合同目的实现，如（2024）新01民终XX号案件中，法院认为，虽然法律规定股东可以认缴出资，但股东实际出资情况必然影响到公司的实际经营及股权价值，具体股权转让合同中所转让的股权是否实缴出资属于合同约定的重要事实，足以影响股权受让方取得股权的价值及承担的股东责任。转让股东不履行股权转让协议中其承诺的真实出资义务的，受让股东有权解除合同。

（三）追究转让股东的违约责任

如上所述，若虚假陈述未达到使得合同根本目的无法实现从而无法解除合同的，股权受让人可退而求其次，要求转让人减少转让价款或者承担违约责任。（2020）沪02民终XXXX号案件中，法院指出，若股权转让双方对转让前后的债务承担作出了明确约定，股权受让方在受让后发现公司需负担转让前未结清的债务，主张股权转让方承担违约责任的，法院应予支持。同理，若股权转让合同中明确写明了公司注册资本的实缴数额，但实际上并未实缴，导致受让股东遭受损失的，可以依约追究转让股东的违约责任，一并主张其赔偿损失并继续履行出资义务。不过，前提是股权转让协议中确有对出资责任承担以及股权转让前的公司债务承担问题进行约定，否则受让股东也很难基于转让协议要求转让股东承担违约责任。

笔者建议，在签订股权转让协议时，受让人应与转让人明确约定出资义务、转让前债务的责任承担方式，并明确未披露债务或未实缴注册资本构成违约以及相应的违约责任计算方式（例如可要求转让人承担债务本金、利息及律师费等）。同时要求转让人在股权转让协议后设置双方签字确认的债务清单作为附件，明确已披露债务范围以降低相应的法律风险。虽然前述约定并不能对抗善意债权人，但是至少能将受让股东的损失降到最小、利益争取到最大，在对外承担债务后仍能获得追偿或赔偿。

（四）补充出资后行使追偿权

有法院对“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进行扩大解释，认为其应当包含“出资未届期”的情形，故而主张适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若干问题的规定（三）》第十三条和第十八条的规定，要求转让股东承担责任。但是，对责任承担主体的选择权仍在债权人手上，受让股东并不因此免责，只能在承担义务后依据第十八条第二款：“受让人根据前款规定承担责任后，向该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的股东追偿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但是，当事人另有约定的除外。”主张对转让股东进行追偿。

受让股东对转让股东的内部追责路径，常因举证难度高、司法裁判尺度不一而难以实现，且该等追责具有相对性，通常无法直接对抗公司债权人。笔者提议，立法应完善受让股东直接对抗公司债权人的救济规则，否则，在受让股东承担责任后，若转让股东无财产可供执行，受让股东将陷入“对外担责、对内追偿落空”的困境。要求受让股东在交易中不仅核查目标公司资产及股权状况，还需额外调查转让股东的财务能力与信用水平，实质超出了商事交易中“合理审慎义务”的边界，显著加重其负担，故亟待立法完善受让股东对抗公司债权人的规则。

三、对股权转让的实务建议

1. 股权权属与标的公司风险核查。受让股东受让股权前应优先委托专业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开展穿透式尽职调查，重点核查股权权属（如工商登记、股东名册、公司章程）、出资履行（结合银行流水、审计报告、出资报告确认实缴）、目标公司资产负债及治理结构，通过调取工商内档、查询质押信息等多维度验证，避免依赖转让股东提供的单一文件。

2. 违约责任与担保措施设定。在股权转让协议中设置特殊的违约责任条款，明确违约金数额或者违约责任计算方式。另外为保障股权转让顺利实施，受让方可要求转让方提供履约保函、实控人连带责任保证等担保措施，保障一定时期内公司正常运营、履约无瑕疵后才予以解除担保。

3. 除斥期间内及时行使撤销与解除权。撤销权、解除权一般为一年，超期则权利消灭，受让股东在发现可撤销或解除事由后应立即启动法律程序。诉讼时同步申请财产保全，冻结转让方资产，确保胜诉后有资产可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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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实习生黄晓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