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潜在的比较”就像空气中的细粉尘,悄无声息地飘着,却让人无法呼吸顺畅。
配图 | 《隐秘的角落》剧照
现在的我,即使已经经济独立,有了稳定的收入,看到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不劳而获又自以为是的人,依然有种本能的厌恶,也会时不时想起自己贫寒的出身,对金钱很敏感,每当积蓄稍微减少,我就感觉自己漂在海上,没有安全感,随时要沉下去。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初中3年就读于南华中学,那是市里赫赫有名的一所“贵族”学校,2001年创立,一开始就高薪聘请了专业管理团队,然后也一直大张旗鼓地从别的学校“招徕”省级、国家级名师。经过市场几轮的大浪淘沙后,它作为一个民办学校,依然屹立不倒甚至声名鹊起,后来又开创了小学和高中部,成为本地的教育巨鳄。
我是2004年通过考试被南华中学录取的,那年南华中学在全市尖子生数量第一,学生的平均成绩稳居前三,每个学期的学费是六千多元,是镇上初中学费的五倍多。
南华中学的校园就像一座精心维护的皇家园林,占地广袤,相当于二十多个标准足球场。一踏入校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宏伟喷泉,昼夜不息地涌动着水花,校园绿植繁茂,绿化率超过三成,草坪修剪得如同地毯一般平整。
在21世纪初,学校就已经拥有先进的教学设备,每间教室都有巨型投影屏幕,实验室、图书馆各占一栋楼,英语一直由外教授课,还设置有管弦乐、国际象棋等兴趣班,像一个豪华的少年宫。
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他们的父母家底丰厚,有的生意做得很大,有的镇上有几套房,光租金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村里还定期分红。每到周末,各种豪车停在学校门口,把孩子们接回镇上的别墅里。
学校虽然规定统一穿着校服,任何首饰一律禁止,但这些规矩挡不住同学们的“显山露水”,几千元的限量球鞋,印着奢侈品LOGO的书包,大牌的腕表,成了校规之外的新制服。大家表面上守规矩,私底下却热衷于盘点:谁的父母是做什么生意的,谁家的房子有几层楼,谁的新鞋最贵最潮,甚至会按镇街划分等级,从所在区域大致推算同学的家境。表面一视同仁,实则各自心知肚明,贵族气质的外壳下,悄然运行着一套残酷的社会分层体系。
我从小就认真刻苦,作业总是第一时间做完,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绩,根本不需要父母操心。老师和同学都夸我“好学生”、“聪明”,小学班上有几个不爱学习的调皮男生,也都有点巴结我的意思,因为做作业的时候要来请教我。
我考上南华中学的时候,父母坚持让我去读,认为这个好机会不能错失。最头疼的无非是多花些钱,他们东拼西凑,硬着头皮找亲戚们借,最后解决了学费问题,同时也跟我说:“生活费给不了太多,只能保证够用。”
我的心理压力很大,认为自己给父母增添了压力,唯一能给父母“减负”的希望,是每学期期末会评选奖学金,条件是排名挤进年级前五十名,奖金高达8千元,我一定要尽力拿到这笔钱。
初一刚开始,我的成绩还是很不错的。第一次大考就考了全班第三名,年级前二十名,我的照片和姓名在学校的荣誉榜上占据一席之地,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荣誉感和成就感。但是在两次争取奖学金的考试中,我一次排在51名,比前一名仅差0.5分,与奖学金擦肩而过,一次排在77名,获奖无望。
没拿到奖学金,我觉得自己愧对父母,总会想起父亲起早贪黑,每天凌晨4点开着摩托车出发去屠宰场。
小时候,我经常会被摩托车不断打火的声音惊醒,然后就一直睁眼听着,直到摩托车启动,伴随一阵轰鸣扬长而去。有很多个下雨天,摩托车受潮后很难打火,我躺在床上,清楚听到父亲用脚使劲踩踏板,一次、两次、三次……有时踩到十几次才能启动。他一次次用力踩,间隔越来越短,偶尔有咒骂声。我想,他一定是踩得满头大汗,很焦急吧。
然而没有人帮他,我也帮不上忙,只有躺在床上听他一次次地踩,反反复复踩。就像千篇一律的生活被自己踩碎、踩烂了,也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父亲的工作是叔叔帮忙找的,负责给3家公司食堂供应猪肉,如果有剩下的就拿到市场档口上卖,要想拿到好一点的猪肉,除了早到别无他法。母亲一般在早上6点起床,赶去市场帮忙卖肉。俩人忙活一上午,一般接近中午才回家,到了下午4点,又继续去市场卖肉,期间还会穿插做一些回收纸皮、废品的生意。
父亲每天会洗肉袋子,十几个专门用来装猪肉的黑色大袋子,肉袋子很厚,也能装很多,但是有一股难闻的腥味,里面还贴着许多肉碎,洗一洗,晾干了第二天继续用,父亲早已经习惯,每天回家第一时间把袋子洗了,再用一条长竹竿串起来晾晒起来,晾在阳光最足的地方。如果我在家,就会强忍着腥味和一手油腻帮忙。
我记得每个肉袋子都会用很久,洗了再用,用完再洗,用得实在不能再用才会更换。父亲在节俭上有一种执念,只要还能用的东西,就凑合着一直用,决不随便丢弃,也不舍得更换。
可能是受父母的影响,我从小就没有太强的消费欲望,在同龄人热衷于新文具、新书包的时候,我更习惯把旧的用到不能再用为止。小学时,爸妈告诉我,他们卧室里有一个小柜子,第一层抽屉里放着一些零钱——一元、两元、五元、十元,偶尔也会有一张一百元的纸币。他们说,这些钱我可以按需取用,不需要每次都开口来问他们。
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兴奋,而是一种被信任的重量。我每天只取一两元,够买放学后的一些小零食。有时前一天的钱没用完,我第二天就会拿的更少或者不拿了。我对“钱”的理解,从那时起就很简单,它是为了解决生活中的需要,而不是用来堆积欲望、炫耀身份的,能吃饱、能满足基本需要,就是足够。即使抽屉里放着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也只是看一眼,从不去动,这是在物质的世界里,我刻意保留的克制和清醒。
来到南华中学,我穿着一百元的球鞋,领着每个星期六十元的生活费,很难参与进身边同学们关于名车名表这类的讨论,我本来想:真心跟同学交往就好了,学校就是个学习的地方,其他事情可以不用太上心。
我的第一个好朋友是俊杰,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犀利且透露着精明,我们形影不离,下课上厕所都要一起去,放学打篮球也一定会在同一队。初一下学期的一个傍晚,我们来到饭堂,俊杰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哎呀,阿东,我忘带饭卡了。可以借你的卡刷一下吗?”他看起来很着急。
“可以。”我答应道,可很快我就后悔了。俊杰在打饭窗口花了15元打了四菜一汤,又去小卖部买饮料,一下子花了21元,这是我接近三分之一的生活费。当他漫不经心地把饭卡还给我时,我脸色一沉,没说什么,我不理解俊杰吃顿饭为何要花那么多钱。
这周接下来的时间,我每次打饭都刻意少要一些,也曾经暗示俊杰还钱,可是不知是我的暗示太过微妙,还是俊杰忘了,都没有了下文。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开始认定这21元追不回来。可我绝对想不到,一天放学后,俊杰用开玩笑的语气重提了这件事。
“上次借你卡刷,还记得是吗?”他问。
我有些不解:“嗯”。
“多少钱来着?”他冷冷地问。
“21元。”我说。
“行,我还给你50元,就当作利息了。对了,今天开始我们绝交。”他舒展了一下身子。
“什么?你是说绝交?”我以为听错了,却撞上他轻蔑的眼神。
“我们的友谊经不起考验,”俊杰摇摇头,轻笑说:“这是我爸爸教我的甄别朋友的方法,真正的朋友不会在意一点钱的得失,朋友之间要大方、慷慨,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斤斤计较的人。那天我是故意借你饭卡刷的。没事,钱我会还给你,我怕你承受不住。”
我被说的哑口无言。
“我还打听到了,你家是卖猪肉的。一开始我还不信,怎么会有卖猪肉的爸妈把孩子送来南华中学,这里的学费是他们支付得起的吗?”俊杰语气中的优越感越来越明显,“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你爸妈开车来接,车太次了吧,又或者是,根本没车?”
“卖猪肉又如何,没车又如何。”我很生气,感到被深深侮辱。
“只能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反正我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俊杰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这些话像利刃一样斩断了曾经的友谊,也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贫富鸿沟,他最终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从朋友变成敌人。
因为“没钱”,很快我又遇到一个难题。敬辉是我们的班长,身形魁梧,寸头,成绩很好,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号召力很强,在班里组建了“大食会”和“零食会”。
“大食会”就是每周五中午,在南华中学附近的麦当劳或者肯德基,班里同学欢聚一堂,一起吃汉堡、薯条、炸鸡,我不喜欢吃快餐,很少参加这个活动。“零食会”则是每周日晚上在男生宿舍举办,大家从家里带回各式各样的土特产和零食,聚在一起吹牛、谈天说地、谈论班里的女同学,因为我是跟隔壁班男生同住的,跟班里的男生群体有些脱节,所以“零食会”也不参加。班里也有另外三个不跟同班同学住的,但是他们三人分别被三个宿舍接纳,成为“零食会”的一员。在大家都站队的情况下,形单影只是很不利的,但我还是本能拒绝无必要的消费。
我不参加“大食会”和“零食会”的事情不胫而走,全班同学都知道了,他们在背地里议论我,嘲笑我,打听我的出身和隐私,敬辉和俊杰对我了解稍微多一点,会带头传播。
有一次,我从家里带回了一些绿豆饼,正在犹豫要不要参加“零食会”。可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人家的零食高档得很,怎么会看得上我的绿豆饼呢。这时,舍友阿洋刚洗完澡出来,瞥见我从柜子里拿出绿豆饼,又准备放回去。
“我来一块,洗完澡好饿啊。”阿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两根手指夹住一块绿豆饼,立即往自己嘴里送。“诶诶诶,独食难肥,我也好饿。”另一个舍友阿攀也笑着走过来。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分享了一盒绿豆饼,配上牛奶,有趣的朋友,爽朗的笑声,我们度过了短暂而美妙的时光。
我跟舍友阿洋和阿攀确实关系不错,他们的家境也比较普通,都是父母踮起脚、跳一跳才勉强把他们送到南华中学的。
“太好吃了,说真的,这种绿豆饼我可以连续吃十个。”阿攀擦擦嘴,意犹未尽。“吃十个也太扯了吧,不过我也很喜欢,”阿洋对我说,“要不这样,下周你给我带一盒来,多少钱我先给你。”
“一盒十个绿豆饼,一共12元,童叟无欺。”我嘿嘿一笑。“成交,我去拿钱。”阿洋很快就把钱塞到我手里了。“我也要,我也要。”阿攀也跟着预付了。
几天之后,周日晚上,我带回了3盒绿豆饼。2盒分别给阿洋、阿攀,我又从第3盒里面各拿2块多分给他们。就这样连续几周给他们带绿豆饼,阿洋、阿攀觉得不好意思让我跑腿,主动给我加价到15元。又过了段时间,他们班里的男生听说我带回来的绿豆饼特别好吃,有的通过阿洋、阿攀跟我预订,都是以15元一盒的价格付款的。
我来者不拒,每周都十盒八盒的把绿豆饼带回学校,父母问起,我说是因为同学都很喜欢吃,特意帮同学买的。我每周固定时间去绿豆饼店,又买很多,很快我跟老板熟络起来,开始跟他争取优惠。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最终决定以每盒绿豆饼9.5元的价格卖给我。
渐渐地,我开始因为绿豆饼这件事盈利。每盒净赚5.5元,一周可以卖出8-12盒,这样就赚到接近60元,有时甚至赚到70元,一周的生活费基本就有了。我当时没想太多别的,只是有些欣喜,靠自己能力赚到钱,不需要父母再额外给我钱,很有成就感。
但是,我替隔壁班同学带饼的事情,不久班里的男生就听说了。初二上学期的某个星期日傍晚,我回到学校,提着一袋袋绿豆饼从宿舍走廊经过时,敬辉吹了声口哨。
“喂,卖饼佬,这一单又赚到多少了?”他笑了。
“挺好的呀,”俊杰听到笑声后,从宿舍里走出来,“爸妈卖肉,儿子卖饼,多么有生意头脑的一家人。”我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回自己宿舍。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大,响彻走廊。
随着敬辉的带头,越来越多男生加入了嘲笑我的行列。他们给我取外号,“卖饼佬”“猪肉佬”,甚至编造难听的故事取笑我。他们在孤立我的过程中,反倒像建立了一种“兄弟情”,通过羞辱一个人来确认彼此的存在感与优越感。
从这之后,我彻底沦为他们笑料的素材。有一次,我参加学校长跑比赛,跑到最后一圈,摔倒在赛道上,这个动作后来被他们拿来反复模仿;一次春游的路上,车程很长,我坐在颠簸的大巴上,很想上厕所,真的是忍无可忍,只能怯怯地告诉老师。老师让司机在加油站停车,我下车后,向着厕所狂奔,身后响起嘲笑声。
在英语课上,老师念到“biscuit”,敬辉立刻高声调侃“饼饼饼”,全班一哄而起,连女生也在起哄。那声音像一把把刀,一次次割进我心里。我气得发抖,用怨恨的眼神望过去,反而激起他们更起劲地嘲弄。我几乎要爆炸,那晚我蒙头大哭,枕头湿透,像溺水的人拼命抓空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阿洋和阿攀知道这些后气得不行,坚决要替我出头,最终,他们用两天时间给我策划了一场“示威”。晚上十一点半,宿舍熄灯后,我们五人出现在敬辉宿舍门口。阿洋从窗外打开门锁,一脚踹开门:“以后谁敢再欺负人,别怪我们不客气。”阿洋的声音冷静而有力。
“大家都是同学,”阿攀补了一句,“没必要把人逼到绝路。”黑暗中,敬辉装傻:“有人欺负他?我们很忙的。”
“我不管你们忙不忙,从现在开始,嘴给我管住。”阿洋负手站着,小小的身躯竟有股压迫感。阿洋推了我一把,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颤着声说出那句他们教我的狠话:“小心点,我们不介意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黑暗一阵沉默,接着传来轻轻的笑声。我听得出,是俊杰。
那天晚上的“示威”后,敬辉他们确实表面上消停了一点,我也尽量不去想他们说了什么。父母有时会问我学得怎么样,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我只说还可以,只字不提同学对我的疏远、排挤、嘲笑,怕他们知道了会担心。
但更多的是,我从最受老师和同学欢迎的“好学生”,如今被大家鄙视和嘲笑,倔强的自尊心作祟,我不想告诉父母自己的挫败和委屈。
但到了初二,伴随着俊杰的绝交、同学们的疏远排挤、心情苦闷失落,我的成绩很快就一落千丈,上课开始打不起精神,学习难度越来越大,特别是数学和化学。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沉迷几款电脑游戏和QQ聊天,愈发无心学习。最差的时候,我的考试排名已经落后到班里最后几名。
小学阶段那份自信荡然无存,学习对我来说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梦寐以求的奖学金,我一次都没拿过,像另一个世界的事物,遥不可及。
而就在同一个校园的另一端,南华中学却风光无限,全市统考年年夺魁,高中部那边,清华、北大的录取榜单被高调张贴,反复宣传。一时间,所有的掌声和目光都投向那些成绩斐然、闪闪发光的“尖子生”。可在他们身后,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学生,我们只能被甩出聚光灯,连影子都模糊不清,就像沉下去的浪花,从来不在故事里。
纸里包不住火,初二下学期,我终于还是跟父母说了在学校那些遭遇。父母知道后很难过,一脸担忧,但他们都是本本分分、脚踏实地的人,又怎么会处理这种情况。他们只能去请堂姑帮忙。
堂姑是南华小学的某位级长,她出面跟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反映了情况,同时嘱咐张老师在学校里也多照看我,张老师是个教数学的男老师,很年轻,他最喜欢尖子生,对成绩不好的学生关注很少。
那是一个周一的晚自习,他把我、敬辉、俊杰同时叫到他办公室,说了一些“同学相识就是缘分”、“要学会和谐共处”、“学生最重要的是学习”之类的道理,让我们握手言和,气氛有些尴尬。他们两个都很会表演,跟张老师说“根本没有欺负”、“老师言重了”、“一定好好学习”的话,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后来他也没有单独再找我谈过,除了在日常场合比以前多看我几眼外,我几乎感受不到他对我的关注。
过了两周,我在QQ空间上面写了一篇关于心情苦闷、知音难觅的文章,张老师和很多同学都能看到。在后来的班会上,张老师说,有的同学根本分不清主次,临近中考了还无病呻吟,甚至沉迷使用QQ,不思进取。张老师没有指名道姓,但我至今都认为他说的就是我。
也许成绩不好的学生,配不上老师的重视和关注。
中考在即,我趁宿舍没有其他人,跪在地板上祈祷,向着阳台的刺目光线双手合十,叩首三次。说不清为何这么做,也说不清是向上帝祈祷,还是向祖先祈祷。我希望自己中考能发挥好一点,顺利考上市里的另一所高中,南华中学的高中部从来不是我的选择,我要永远离开南华。
备考期间我变得沉默寡言,压力很大,时间很紧,我要想把成绩追上来,只有努力学、刻苦学,疯狂地做题。我相信努力会有回报,希望上天能认可我的努力。最后,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那所公办高中,我终于逃离那个浮华世界。
离开贵族学校,我可以通过学习、运动、参加社团来交朋友,这里不需要用零食收买友谊,也不用考虑有钱没钱。在这读高中的三年,我被治愈了,学习成绩稳步提高,收获了真挚的同学友谊,性格也慢慢变得开朗起来。后来我都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回避,不要害羞,真诚待人,勇敢面对。
但初中那段日子,还是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段不被接纳的感觉,就像种子埋在心里,即使表面长出了别的枝叶,根还在那里。上了大学之后,我的生活方式仍旧带着那个时期的痕迹,一直省吃俭用,吃饭从不讲究,哪怕食堂最便宜的套餐我也吃得心安理得,朋友们聚餐我很少去。
为了赚取生活费,我做过各种类型的兼职,派传单、推销、市场调查、演唱会查验门票,过山车扣安全带等等。我尽量让自己经济独立,不想再向父母伸手,哪怕他们愿意给。我用兼职赚来的钱,一点点攒,买手机、买电脑,有时也会奖励自己一次旅行。每一笔开销,我都会算得很清楚,不是精明,是本能。因为我太清楚,钱不是凭空来的,父母挣钱不易,给我们的钱,是他们用汗水一点点省出来的,这份恩情我始终不敢忘,更不敢攀比和挥霍。
老婆说,大学跟我谈恋爱的时候,曾经觉得我很吝啬,出去吃顿饭、看部电影,心痛的表情就掩饰不住。她一度以为我太过小气,不值得交往,了解之后才发现我不是那种人。如果要大方,我就只能拿父母的钱去“装”,那样我更会看不起自己。
听亲戚们说,堂弟后来在2012年入读了南华中学高中部,开家长会那天,堂弟硬是要他爸租一辆玛萨拉蒂去学校接送,不允许开自己家的车去。听说堂弟每周末,都要他爸开车带他在外地采购土特产。听了这些,我只是笑笑。
2014年,父母的工作也换了,他们不在市场卖猪肉了。父亲在镇上一个社区医院当厨师,母亲在公园里做保洁。赚的钱依然不多,捉襟见肘,勉强维持生计,他们依然保留着省吃俭用的习惯。
2016年,我参加过初中同学聚会,或许大家都长大了,成熟了不少,同学对我的恶意减少了许多,但人与人之间聊的,还是那些彰显隐形阶层的话题。有人留学归来,讲述国外的生活;有人创业赚钱,说着生意经;有人做投资,每天盯着K线图炒股。话题总是绕不开赚钱、花钱,谁家里做什么生意,谁买了什么名牌、开什么车。这些话题我插不上嘴,也没什么兴趣,或许他们没有恶意,但那种“潜在的比较”就像空气中的细粉尘,悄无声息地飘着,却让人无法呼吸顺畅。
现在的我,已经工作了,有了一份还不错的稳定收入。随着经济条件改善,我也不再那么斤斤计较,只要是必要的开支,我都愿意花,比如给老婆孩子挑礼物,我会认真去选、去配,愿意用心,也愿意花钱,不是因为我变得“大方”了,而是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钱,去表达爱和体面。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那段在贵族学校读初中的经历,如同刻刀在心上划过,哪怕结痂了,也还有痕。如今,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它仍然影响着我,不只是消费观,还有我对人的信任、对关系的判断、对自我价值的衡量。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让我再读一遍初中,以我当时的心智,在南华中学或许还是逃不过霸凌和孤立。我不敢面对那段过去,也无法真正和它和解,我所能做的,是尽量淡化那段痛苦的感觉,学着去接纳那时的自己,然后告诉他:你不是不够好,只是你太早看清了世界。
编辑 | 小满 实习 | 琦萱
洛东
国企秘书,文学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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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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