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操刀，94岁默多克重塑家族信托

财富传承中的制度设计固然重要，但如何让继承者真正认同并守护前代的精神遗产，是更大的挑战。

2025年9月，默多克家族围绕新闻集团与福克斯控制权的多年内斗以“花钱买太平”收官：94岁的鲁伯特·默多克推动和解，让长子拉克兰坐实“一把手”，继续掌舵福克斯新闻与《华尔街日报》；三位年长子女（詹姆斯、伊丽莎白、普鲁登斯）退出持股信托、各获约11亿美元补偿，交易总额约33亿美元。

默多克亲自操刀了这一家族信托的剧变，他将原本平分给四个年长子女的不可撤销信托作废，另设新的家族信托并将长子拉克兰以及默多克与邓文迪所生的两位幼女（格蕾丝、克洛伊）定为受益人，他们预计持有约36%福克斯与33%新闻集团投票权，从制度上锁定家族控制，其他三个子女则彻底出局。

双重股权控制传媒帝国

鲁伯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用七十余年的时间缔造了一个横跨三大洲的传媒帝国，其核心资产包括新闻集团（News Corp）和福克斯公司（Fox Corporation）。截至2024年，这一庞大帝国的总市值约为195亿美元。默多克家族通过特殊的双层股权架构牢牢掌控着集团：虽然家族实际股权不到15%，却拥有近40%的投票权。

这种不对称的控制权来自于公司双重股权制，在新闻集团和福克斯公司中分别存在B类有投票权股份和A类无投票权股份，默多克家族信托持有大部分B类股份。换句话说，默多克家族以相对少的资本投入，维持了对传媒帝国的实质控制权。

作为传媒业的拓荒者，默多克于1954年继承了澳大利亚《新闻报》，由此踏上扩张之路。从澳洲本土起家，他先后收购了英国的《太阳报》《泰晤士报》等知名媒体，正式进军欧美市场。之后他的并购之路走向了全球：20世纪80年代，他拿下美国福克斯电视网络；90年代进入亚洲付费电视市场；21世纪又收入了道琼斯公司旗下的《华尔街日报》等资产。

1989年，鲁伯特・默多克在伦敦出席天空电视台（Sky TV）的启动仪式。

时至今日，默多克的传媒版图涵盖报刊、电视、出版和数字媒体领域：报刊方面有《华尔街日报》《伦敦泰晤士报》《纽约邮报》等；电视广播有福克斯新闻频道、福克斯体育网、英国天空电视台（Sky）等；出版业务包括哈珀·柯林斯出版社（Harper Collins）；数字媒体领域则布局了Tubi流媒体平台等新兴业务。

这一跨国传媒网络纵横欧美澳，影响力遍及全球。2023年，93岁的默多克宣布卸任新闻集团和福克斯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将帅印正式移交给52岁的长子拉克兰·默多克（Lachlan Murdoch）。虽然老默多克已经基本退出经营，但是默多克家族通过家族信托仍掌握着两家公司约40%的投票权，保证了家族对传媒帝国的控制力不因权力交接而削弱。

复杂的家族结构与初始继承安排

默多克复杂的婚姻史和子女关系构成了这场财富传承故事的背景。他一生经历了五段婚姻，育有六名子女。其中，与第二任妻子安娜·托夫（Anna Torv）所生的长子拉克兰、次子詹姆斯和次女伊丽莎白，以及与第一任妻子帕特里夏所生的长女普鲁登斯，是家族企业的核心继承人。第三任妻子邓文迪（Wendi Deng）所生的两个女儿格蕾丝（Grace）和克洛伊（Chloe）虽年幼却备受瞩目。

1989年，鲁伯特・默多克与第二任妻子安娜及他们的子女拉克兰、詹姆斯、伊丽莎白在其位于纽约市的家中合影。

家族信托源于1999年默多克与安娜的离婚协议，当时默多克付出了约17亿美元巨额“分手费”并最终迎娶邓文迪。此后，默多克成功地将几乎所有核心资产预先装入了家族信托等架构中，为后续多段婚姻可能引发的财产纠纷建立了“防火墙”。这个 “默多克家族信托”（Murdoch Family Trust，简称MFT）最初在1999年设立于美国内华达州，以不可撤销信托形式存在，其宗旨正是保证家族传媒资产的集中控制和顺利传承。

默多克家族信托的设计极为讲究，通过精巧的信托条款平衡了子女间的控制权与利益分配。默多克家族信托由一家名为克鲁登金融服务公司（Cruden Financial Services LLC）的实体担任单一受托人。信托架构被划分为八份投票权份额：默多克本人握有其中四票，另外四票由他的四位年长子女——普鲁登斯、伊丽莎白、拉克兰和詹姆斯各持一票。

根据制度安排，在默多克在世期间，他凭借手中的四票对信托决策拥有实际否决权；他身故后，他所持的四票将自动消失或按比例分配给上述四名子女，使他们各持一票，形成 “四方平权” 的集体决策机制。值得注意的是，默多克与第三任妻子邓文迪所生的两个小女儿格蕾丝和克洛伊虽被纳入信托的经济受益人范围，但并不享有任何投票表决权。

鲁伯特·默多克与邓文迪。

默多克设立的家族信托对潜在的外部风险与内部纠纷进行了防火设置。以新闻集团为例，2013年披露的数据显示，默多克家族总计持有新闻集团38.4%的有投票权股份，其中几乎全部通过默多克家族信托基金持有，默多克个人直接持股不到0.5%。类似地，在福克斯公司中，家族信托也是主要控股主体。这种集中持股方式确保了企业股权不会因为继承、离婚等个人事件而被分割。信托受益人（六位子女）虽可按约定分享信托收益，但对信托资产本身缺乏处置权。正因如此，默多克才能在离婚再婚等人生变局中稳住自家传媒版图，以不变应万变。

拥立长子，捍卫保守主义

2023年，时年93岁的默多克发起了一场旨在重构家族信托权力结构的法律战役，试图突破这个“不可撤销”信托的刚性约束，为长子拉克兰铺平“一人掌权”之路。

拉克兰被视为继承父亲保守主义媒体路线的当然人选，而詹姆斯和伊丽莎白等子女则公开批评福克斯新闻日益偏向极右翼的立场。可以说，这场继承博弈不仅是财富之争，更是一场媒体帝国未来方向的路线之争。

2015年，鲁伯特·默多克与儿子拉克兰・默多克。

对于默多克而言，拥立拉克兰接班主要出于对家族传媒帝国坚持保守派政治底色的坚守。这一立场的重要性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政治影响力。长期以来，默多克旗下媒体对西方政坛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其中尤以美国的福克斯新闻最为典型——它被视为美国保守派和共和党阵营的重要宣传平台，在多次总统大选中充当造势机器。自2016年美国大选以来，拉克兰逐步执掌福克斯的实际运营，并坚定维持强硬右翼的编辑方针，使之成为特朗普所主导的“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运动的喉舌。福克斯新闻如今稳居全美收视率最高的有线新闻频道，2024财年创下近140亿美元收入，并因特朗普的崛起而收获大批忠实观众。对默多克而言，确保福克斯等核心媒体继续发声保守立场，是巩固其政治影响力的关键。

其次是传媒帝国的稳定性。默多克担心自己身后，政治立场相对温和的三个子女（詹姆斯、伊丽莎白和普鲁登斯）可能会联合发动“宫廷政变”，在信托董事会中投票将拉克兰赶下台，从而改变家族媒体的保守路线。

这种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小儿子詹姆斯·默多克自2010年代以来多次与父亲意见相左，尤其在气候变化、美国政治等议题上公开批评福克斯新闻“传播谎言”和“助长危险的极端力量”。2020年，詹姆斯甚至愤而辞去新闻集团董事职位，并携妻子向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捐款60万美元。伊丽莎白和普鲁登斯虽态度低调，但也被视为倾向中间派。

默多克深知，如果“同床异梦”的子女们在他去世后掌握平等话语权，拉克兰苦心经营的右翼阵地随时可能易帜。这将直接危及他数十年来打造的媒体帝国基石。因此，他决意在有生之年扫清拉克兰接班路上的所有障碍。

惊心动魄的信托调整战役

虽然整个家族的财富都是老爷子创造的，但想要对设立了26年的家族信托进行撤销并做财富重大调整，仍然是极具操作难度的巨大挑战。在经过多年酝酿之后，默多克父子从24年开始终于将前述计划付诸行动。他们以“家庭和谐计划”（Project Family Harmony）为代号，秘密向内华达州里诺市的遗嘱认证法院提出申请，要求修改1999年设立的家族信托条款。

根据后来曝光的法庭文件，默多克试图废除原先“四子女平分投票权”的安排，将信托控制权集中到拉克兰一人手中。据称，他提出的具体方案包括增设两名新的信托受托人与Cruden公司共同管理家族信托，其中一名由他本人指定，另一名由拉克兰指定，从而在信托层面确保拉克兰的主导地位。此举一出，立即遭到另外三名成年子女的强烈反对，他们联手采取法律行动以阻止信托修改的进行。

不过这场家族内斗很大程度上是秘密中进行的，外界知之甚少。2024年9月至12月，里诺的法庭举行了非公开听证，尽管诸多媒体申请旁听均被法官拒绝，但诉讼结果还是在年底掀开盖头——默多克的修改请求被法院断然驳回。2024年12月，内华达州遗嘱认证专员埃德蒙·戈尔曼（Edmund Gorman）出具了长达96页的意见书，措辞极为严厉地指责默多克和拉克兰“缺乏诚信”，存在“恶意”。他痛陈父子二人的计划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意在“永久巩固拉克兰在帝国内部的高管地位”，而“完全不顾这种控制会对家族信托其他受益人和公司治理产生何种影响”。

戈尔曼专员的核心裁决最终认定，作为一个不可撤销信托的设立人，默多克无权仅凭个人意志就剥夺其他既定受益人的权利，除非能够证明修改符合所有受益人的最佳利益。很显然，在本案中，这一标准并未得到满足——信托重组完全是为了拉克兰一人之私利。

这一裁决对久经沙场的默多克而言可谓一次重大挫败，有评论称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失败”，打乱了他精心布局的接班计划。

默多克家族信托事件凸显了不可撤销信托的法律刚性。一旦设立此类信托，委托人（Settlor）在法律上即放弃了对信托资产的直接控制权，日后如要变更信托条款，须满足非常严格的条件或经全体受益人同意。默多克1999年设立MFT信托，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第二任妻子安娜在离婚协议中的要求，保障前两任婚姻所生子女的权益不受后来者侵犯。这种安排确保了哪怕默多克再婚再育，新增子女（如邓文迪的女儿格蕾丝和克洛伊）也无法对原有信托投票权构成威胁。但代价是信托条款难以随着家庭和商业情况的变化而调整。

于此形成对比的是，默多克于2004年还设立过一份可撤销信托（即“K. R. Murdoch 2004 Revocable Trust”）。这种可撤销信托赋予委托人在生前保留更大的机动权，可以根据需要对信托进行修改、增减受益人或调整分配方案，在某种程度上起到 “家庭资产蓄水池” 的作用。一般而言，可撤销信托在委托人去世时会转为不可撤销，从而既兼顾了生前的灵活性又确保身后的稳定性。

默多克之所以在家族财富规划中同时运用了不可撤销和可撤销信托两种工具，正是希望在控制权稳定和资产弹性之间取得平衡。然而此次家族信托风波表明，不可撤销信托一旦形成，在没有取得所有相关方同意的情况下，想要单方面变更几乎不可能。

但是老爷子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让其他子女同意在家族内部重启谈判。经过数月拉锯，各方最终选择花钱买平静：2025年9月8日，新闻集团和福克斯公司联合宣布达成一份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家族和解协议。根据协议，默多克的三个年长子女——詹姆斯、伊丽莎白和普鲁登斯将彻底退出持有集团核心股份的任何信托，不再担任任何信托受益人。作为交换，他们每人将获得约11亿美元的巨额现金补偿。这一笔33亿美元的巨款主要通过销售家族信托所持的部分股票获得，包括约1690万股福克斯公司B类有投票权股份和1420万股新闻集团B类有投票权股份，发行价格较公告前收盘价折让约4.5%。

交易完成后，旧信托的大部分核心资产将注入一个全新的家族信托架构，该信托由长子和邓文迪的两个女儿共同持有，通过一家新设立的控股公司（LGC Holdco, LLC）来运作。其中，拉克兰为实际掌权人，格蕾丝和克洛伊则作为财务受益人保留其份额。两家公司公告显示，新信托将持有福克斯公司约36%的B类投票股和新闻集团约33%的B类投票股。这一比例略低于旧信托所持股份，但依然足以确保拉克兰对整个传媒帝国的绝对控制。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现实版的《继承之战》最终以一种几乎戏剧性的方式收场：三位兄弟姐妹选择“套现离场”，而胜利者拉克兰不仅如愿登上权力顶峰，还为他的同父异母小妹们留下一席之地（但无决策权）。

正如有评论所言：“坦率地说，如果我是股东，我会认为这是非常明智的一步。”毕竟，家族纷争的平息和治理架构的明晰，通常有利于公司价值的稳定和提升。

2017年5月1日，美国纽约，邓文迪与两个女儿合影。

新旧势力的再平衡有待时间检验

随着拉克兰·默多克全面掌权，福克斯新闻、《华尔街日报》等核心媒体资产预计将继续保持鲜明的保守派立场，至少在特朗普当政的这几年中将继续保持主流媒体的地位不可撼动。詹姆斯、伊丽莎白等相对温和派已被彻底排除出决策圈，新闻集团和福克斯公司内部推动编辑方针转向中间路线的力量大大削弱，家族媒体帝国的政治基调短期内不会发生左移。

可以说，默多克父子达成的这一安排完全巩固了家族媒体帝国的意识形态延续性。拉克兰作为默多克理念的“遗嘱执行人”，将恪守其父亲奉行的保守主义新闻取向，并将这种企业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然而，即便大权在握，拉克兰和他的传媒帝国未来仍面临多重挑战。挑战首先来自选择“退场”的三位兄弟姐妹，因为协议有一项长期限制条款：他们被禁止在公开市场上购买福克斯公司或新闻集团的股票。这一“静默协议”（standstill agreement） 将持续若干年之久，彻底断绝了他们日后通过资本市场重返家族企业权力结构的可能性。

尽管此举有助于防范他们再次干预公司运营，但从家族关系角度来看，也意味着默多克子女间的嫌隙短期内难以弥合。未来在重大决策上，如何平衡弟弟妹妹们的情感和利益，也是拉克兰需要面对的隐忧。

同时，随着格蕾丝和克洛伊逐渐成年并积累教育背景和社会资源，这两位小妹未来是否会寻求更大的话语权，甚至挑战拉克兰的权威，仍是一个未知数。根据和解安排，格蕾丝和克洛伊通过各自的独立信托持有新家族信托的经济受益份额，并共享LGC控股公司的少数股权。这种“财务参与、权力旁观”的被动角色在理论上限制了她们成为“异见股东”的可能性。但长远来看，倘若拉克兰治下的媒体帝国业绩不佳或战略失误，不排除两位继妹会联手谋求更大影响力的可能。毕竟，到本世纪中叶新信托到期（2050年）时，拉克兰本人也将年近80，其子嗣和两位姑姑届时如何博弈，将决定默多克家族帝国的传承走向。

抛开家族内部不谈，从外界来看，默多克家族的传统媒体帝国在融媒体时代已显露增长乏力的迹象，未来需要应对多方面的业务挑战。一方面，福克斯公司所倚重的有线电视网络正遭遇“剪线潮”（Cord-Cutting）的冲击，大批年轻观众抛弃有线套餐转投流媒体平台，广告收入和订阅费双双承压。福克斯新闻虽号称保有数百万忠实观众，但总体收视人群老化、增长停滞是不争的事实，公司不得不通过推出流媒体服务（如Fox Nation）或投资免费的流媒体平台（如收购Tubi等）来吸引新一代受众。另一方面，新闻集团旗下拥有《华尔街日报》《泰晤士报》等传统报刊，正经历数字化转型的阵痛。一方面需要在订阅模式上持续创新以争取年轻读者，另一方面广告收入又被谷歌、脸书等科技巨头抢占。在报业整体衰落的趋势中如何寻找新的增长点，将考验拉克兰的战略眼光和管理能力。

不过在近期，家族信托的这一波操作所带来的家族治理架构的清晰化还是受到了资本市场的正面解读。新闻集团董事会在声明中明确表示，对重组后的前景 “表示欢迎”，并称赞拉克兰的“领导力、远见和管理才能……将对指引公司的战略和成功至关重要”。

交易宣布后，两家公司股价波动有限，投资者情绪相对平稳。这表明市场已提前消化了家族继承权之争的不确定性，对拉克兰时代的福克斯和新闻集团抱持观望中略带乐观的态度。长期来看，随着公司治理结构稳定、管理层专注业务，本次家族纷争的平息有望减少外部干扰，让资本市场将注意力重新回归公司基本面。

默多克家族信托案例彰显了家族信托在财富传承中的强大功能，也揭示了豪门望族在权力、更迭中的复杂博弈。通过信托等法律工具，家族资产得以隔离为独立财产，既避免因离婚分产导致股权旁落，又能防止后代经营不善使企业控制权落入外人之手。可以说，信托架构在默多克家族历次风波中扮演了“守护者”角色。

然而，此案也提醒全球富裕家族，真正的传承艺术，不仅在于资产的保护，更在于价值观的延续和家族内部的团结。默多克父子的纷争最终以妥协收场，看似皆大欢喜，但未来家庭关系的修复、企业文化的传递、新旧势力的再平衡，仍有待时间检验。在财富传承的长河中，制度设计固然重要，如何让继承者真正认同并守护前代的精神遗产，或许才是更大的挑战。正如这场持续多年的现实版“继承之战”所揭示的：财富终有尽时，唯有凝聚于家族血脉中的价值理念，才能薪火相传，历久弥新。

（作者系北大汇丰商学院智库世界经济副研究员）

作者：朱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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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张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