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地是先开始抖的。
福岛第一核电站中控室里,指针疯了一样地跳,警报声扯着嗓子嚎,把人耳膜都快撕破了。
经验最老到的工程师,此刻也只能死死抓住控制台,脸色煞白,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胡话。他这辈子都在跟反应堆打交道,可今天,地球本身成了那个最不可控的反应堆。
摇晃还没停稳,海就来了。
不是蓝色的,不是电视里夏威夷海滩上那种温柔的浪。
那是黑灰色的,是裹挟着房梁、汽车、牲口和人命的泥石流,是一堵十几米高、咆哮着扑向陆地的墙。
它撞上核电站的防波堤,就像个壮汉一拳打碎了块饼干,连点动静都没听见,浑浊的脏水就灌了进来。
原本只是剧烈摇晃的厂房,瞬间成了个滚筒洗衣机。
人,就是里头那些被搅得找不着北的破衣服。
官方新闻里说的“完美设计”、“绝对信心”,在这一刻,都成了婊子牌坊上褪了色的漆,一个浪头拍过来,连渣都不剩。
断电。失灵。火灾。爆炸。
死亡来得又快又公平。
某种程度上,死在第一波天灾里的人,是幸运的。
真正的不幸,是留给那些活下来,却以为自己幸运的家伙们的。
东京电力公司,简称东电,总部大楼里灯火通明。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一群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脸色比死了爹还难看。应急柴油发电机被海水泡了,蓄电池也快见了底,反应堆里的温度计读数像嗑了药一样往上窜。
堆芯熔毁,氢气爆炸,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头发花白的董士,把抽了半截的烟狠狠摁进烟灰缸,声音嘶哑:“撤吧,全面撤退。再待下去,我们这些宝贝员工可就全交代在那儿了。”
“全面撤退?!”电话另一头,首相菅直人的咆哮声几乎要把听筒震碎,“你们要是敢全撤,东电就等着垮台吧!整个日本都给你陪葬!”
东电的清水社长,在地震第二天凌晨四点,像条狗一样被叫到了官邸。
他知道,福岛那十个反应堆和十一个燃料池里装的玩意儿,放射性物质的总量,是切尔诺贝利那个炸了的四号炉的十倍不止。
可那又怎么样?
“全面撤退”不被允许,那就总得有人留下。像战场上督战队枪口下,被迫冲锋的炮灰。
这群人,后来被媒体安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福岛50死士”。
英雄。悲壮。牺牲。
可笑的是,没人来认领这个称号。这五十个名字,五十张脸,成了一团迷雾。他们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真相,是比核辐射更要命的东西。
没人敢去碰。
无数人在电视机前追问,铃木智彦也是其中一个。但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只是看客,而他,是个猎手。
时年四十五岁的铃木智彦,叼着烟,把自己陷在公寓那张旧得掉皮的沙发里。
电视里,专家们唾沫横飞地分析着堆芯状况,屏幕下方的滚动条重复播放着避难通知。
整个国家都像被架在了火上烤,而他,一个专写黑道的记者,感觉自己被时代一脚踹开了。
山口组的分裂,稻川会的换届,这些他曾经赖以为生的猛料,跟眼前这场末日灾难比起来,渺小得像街头混混的一次斗殴。他陷入了迷茫,手里的笔,第一次不知道该指向哪里。
方向,是在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的。
那地方是新宿的一间办公室,挂着“铃木建设”的牌子,可屋里坐着的,没一个像搞建筑的。光头,纹身,缺了半截小拇指的手熟练地摆弄着茶具。
老板,也就是铃木的“熟人”,是个黑帮头目。铃木来,本是想打听点别的消息。
就在那张油腻的茶几上,他看见了一张皱巴巴的招工广告。
“福岛县核电厂工作。”
没写具体位置,没写工作风险,只在最下面用红笔潦草地标着一行字,刺眼得很。
“单人日薪,20万日元!”
一天,两万块人民币。重赏之下,必有蹊跷。铃木的鼻子动了动,他嗅到了一股混杂着铜臭和腐肉的气味。
黑帮,怎么会跟核电厂扯上关系?
他不动声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像是随口闲聊:“老板,这活儿不错啊,什么厂子这么大方?”
那老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好地方。能大捞一票的好地方。”
铃木心里一沉。几番旁敲侧击,软硬兼施,他终于从对方嘴里套出了那个名字——福岛第一核电站。
就是那个已经炸了的鬼地方!
东京电力几千名员工,加上政府的支援,难道还不够用?为什么要用这种不合常理的高薪,通过黑道的渠道,去招募社会上的闲散人员?
铃木智彦的血液开始发烫。他预感,这浑水之下,藏着一条比哥斯拉还大的巨鳄。他不敢再多问,怕惊了蛇。他只是点了点头,把那张招工广告的事记在了心里。
回家的路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成型:进去。
必须亲自进去看一看。
他利用过去积攒的人脉,找人伪造了一套维修工的身份履历。出乎他意料的是,招聘过程松散得像个玩笑。对方只是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看了看他的假证件,就让他通过了。仿佛只要是个喘气的活人,他们都要。
这更坚定了他卧底的决心。
几天后,铃木智彦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和其他几十个应聘者一起,被塞进了一辆开往福岛的大巴车。
车里死气沉沉,一股汗臭、烟味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怪味。没人说话,一张张脸上,全是麻木。有的是走投无路的赌徒,有的是欠了一屁股债的失败者,还有些,看上去就是刚从工地上下来的。他们不是去拯救世界的英雄,他们是去用命换钱的牲口。
车开到距离核电站几公里外的地方,停了。一个临时检查站,十几个警察板着脸,挨个搜身。
“禁止拍照!”
“不许乱碰!”
“一切听指挥!”
铃木智彦低着头,任由警察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的准备,远比这些人想象的要充分。手腕上那块老旧的精工表里,藏着一个针孔摄像头。
这是他吃饭的家伙。
通过检查,所有人换乘另一辆印着东电标志的大巴。车子再次启动,窗外的景象越发荒凉。废弃的房屋,倾倒的电线杆,一片死寂。
车内,一个负责人开始分配小组。
“……铃木智彦,你,跟前田一组。”
铃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缓缓抬起头。
男人身材干瘦,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风霜刻下的褶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缺了两根指头。当他站起来时,铃木才发现,他的左腿也是跛的。
那人叫前田。他看着铃木,眼神里空洞洞的,像一潭死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铃木智彦知道,他通往地狱的旅程,从认识这个男人开始,才算真正揭开了序幕。
02
在福岛第一核电站里,时间是黏的,空气是烫的,命是纸糊的。
铃木智彦干了一个星期,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头里,底下还点着一把慢火。
那身所谓的防护服,就是罐头皮。穿上它,你自己的汗就能把自己活活腌透。
每天收工,脱下防护服,倒出来的汗水能在靴子里晃荡。
脸上的防毒面具糊着一层水汽,呼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塑料和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的馊味。
公司规定,每天在高辐射区最多工作两到三小时。
这规定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就是没人执行。
从早上坐大巴进来,到傍晚被大巴拖出去,中间除了啃两块压缩饼干,连摘下面具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晕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喊,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这种事每天都发生。大家匆匆把倒下的人抬走,像拖走一条死狗。
有人说是中暑,有人说是饿的,还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辐射把身子给烧穿了。
究竟是为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真的在乎。
东电值班的医生,不管你是头疼还是腿断,开出来的药都一个样——治伤风感冒的。
然后第二天,那个晕倒的家伙又会像个没事人一样,被勒令回到岗位上。
这里就是人间炼狱,一个看不见明火的炼狱。
这天,铃木去领新的防护服,习惯性地走向那个看起来更干净整洁的窗口。还没等他开口,一个戴着东电袖标的工作人员就像驱赶苍蝇一样挥着手。
“诶!诶!那边!去哪边排队!”
铃木愣了一下,想争辩几句,一只粗糙的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是前田。
“第一天来啊?这么多天了还没长进?”前田的声音隔着面具,听着瓮声瓮气的,满是嘲讽。
他把铃木拽到旁边那条更长、更乱的队伍里。这边的防护服堆在几个大纸箱里,看着就又薄又旧。
“那边的,”前田用下巴朝那个窗口点了点,“是给东电自己人穿的。咱们这种货色,只能用这边的。”
“有什么区别?”铃木不解地问。
“区别?”前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那边的能保命,这边的,大概能让你死得慢一点。”
铃木惊得说不出话来。生死关头的东西,竟然还有三六九等。
“这……这不合规定吧?”
“规定?”前田看着铃木,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傻子。
“在这地方,我就是规定。慢慢你就懂了,规定这玩意儿,也是看人下菜的。”
铃木沉默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件单薄的防护服,感觉那不是一层防护,而是一张提前给他准备好的裹尸布。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小组的工作越来越深入核电站的核心地区。
那里,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看不见的杀机。前田腰上佩戴的放射量测定器,尖锐的警报声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
“滴!滴!滴——!”
那声音像催命的鬼符,钻进铃木的耳朵里,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前田先生!超标了!辐射量已经超标了!”铃木焦急地拉住前田,“再待下去太危险了!”
前田却一脸平静,像是没听见一样。他只是熟练地伸出那只断了指头的手,在测定器上按了一下,警报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他又按掉。如此反复,就像在关一个烦人的闹钟。
“你在做什么?”铃木觉得这人疯了。
前田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隔着面具盯着他:“你来之前,不知道会是这样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子看透生死的冷漠,“这是一份肮脏、危险的工作。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不是债台高筑、身无分文的家伙,谁他妈会来这里找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就算被辐射了,也还能再活几年。总比现在就被黑帮沉到东京湾里好吧?”
黑帮?
听到这个词,铃木立刻警觉起来。他假装茫然,试探着问:“在核电站干活,跟黑帮有什么关系?”
前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概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走投无路才来卖命的愣头青。他叹了口气,像是起了点恻隐之心,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费力搬运废料的瘦高个男人。
“看见他了吗?中村平。他妈是个烂赌鬼,欠了‘野寇崽’一大笔钱。他就被他家里人送来这儿了,拿命抵债。”
前田又把头转向另外一边,那里有两个工人正靠着墙喘气。
“那个,瘾君子,被道上的兄弟骗来的。来的时候只说是去工厂上班,挣大钱,没想到是这个工厂。想跑?跑一次,打断一条腿。另一个,那个年纪大的,是个流浪汉,在公园里睡觉的时候被直接拉上车的。他本人倒无所谓,反正烂命一条,死在哪儿都一样。”
前田的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锯子,一刀一刀割在铃木的心上。
“你不会真的以为,东电那些穿着干净西装、喝着咖啡的高贵工程师,会留在这里陪反应堆玩命吧?”
“除了一些上了年纪、被公司放弃掉的老家伙,其他干脏活累活的,全是他妈的黑帮从社会各个角落里搜罗来的垃圾。”
前田说着,用那只残缺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包括我。”
他咧开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媒体上不是天天喊什么‘福岛50死士’吗?吹得跟天神下凡一样。要我说,如果真有这回事,那老子也该算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当然,叫‘福岛极道死士’,才他妈的对!”
03
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角落,一个废弃的备用泵房。
空气里依然有股铁锈和潮气的混合味道,但至少那要命的辐射警报器在这里不会发疯。
两人摘下面具,贪婪地呼吸着。
铃木拧开水壶灌了一大口,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味,却像是琼浆玉液。
他看着前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那句“福岛极道死士”还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必须知道更多。
“核电站和黑帮……”铃木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前田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燃,只是干嚼着过滤嘴。过了很久,他才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小子,你听说过‘野寇崽’吗?”
铃木的心脏猛地一抽。
野寇崽。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他记忆的深处。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还是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花了半年时间,写了一篇深度报道,扒的就是这个组织的老底。
文章发表后,他家的信箱里被塞进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他女儿在幼儿园门口的照片和一根切下来的小拇指。
从那以后,他才真正懂得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他又在这个鬼地方,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听到了这个让他汗毛倒竖的名字。
“我……听说过。”铃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前田干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破风箱在拉动:“何止是‘野寇崽’。山口组、稻川会、住吉会……你能叫出名字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在这里面有份儿。这根管子,早就插进核电站的动脉里了,从它娘胎里的时候就开始吸血了。”
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拿下来,夹在断指之间,开始讲述一段被埋在混凝土和谎言之下的历史。
“那是什么时候?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吧。日本跟疯了一样,到处都要建核电站。东京电力公司,那帮穿西装的孙子,看中了福岛这块地。可地是老百姓的,人家祖祖辈辈住在这儿,凭什么让你建个来路不明的玩意儿?”
“所以,黑帮就出场了。”
前田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他们是最好的‘清道夫’。今天你家窗户被砸了,明天你家渔网被人割了,后天你家孩子放学路上被几个小混混堵了。用不了多久,再硬的骨头也得乖乖签字搬走。东电付钱,黑帮办事,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第一块奠基石开始,这地方就是脏的。”
“地拿下来了,该建厂了。你猜怎么着?作为奖励,工程被层层分包,最后落到谁手里?还是那帮孙子。他们摇身一变,成了建筑公司的老板。可他们手底下哪有正经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全是些社会上的垃圾,流浪汉,欠了赌债的倒霉蛋,刚从局子里放出来的混子。”
“他们把复杂的施工图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让工人们像拼积木一样去干。专业的焊接工,一条焊缝能做到天衣无缝。那帮菜鸟呢?焊得跟狗啃的一样。反正外面有壳子包着,谁他妈看得见?”
“那监管呢?”铃木忍不住问,“没人来检查吗?”
前田又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检查?当然有。你知道来检查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农业部门的!有些人昨天还在指导农民怎么养鱼,第二天就被派来当核电检查官了。福井县美滨核电站的检查总长,上任前三个月,是检查大米的!这他妈不是笑话,是真事。他们懂个屁的核反应堆?过来转一圈,吃顿好的,拿个红包,报告上盖个章,万事大吉。”
铃木听得脊背发凉。他看着眼前这座已经部分熔毁的庞然大物,才明白,它的崩溃,并非始于那场海啸,而是始于几十年前打下的第一根桩。
他的目光落在了前田那只残缺的手上。
“你的手……是在帮派里……”
“帮派?”前田打断了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合着痛苦和羞辱的神情,“要是在道上火并时被砍的,老子还敬自己是条汉子。可这……”
他举起那只手,像在展示一件耻辱的证物。
“也是在这儿,建厂的时候。我那时候年轻,跟着一个大哥混饭吃,被派来看管一台搅拌机。那机器是淘汰下来的旧货,安全挡板早就坏了。那天,一个新人操作失误,我的手被卷了进去……”
前田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下午。
“当时,工头,也就是我们帮派的小头目,和东电的监工跑过来。他们没叫救护车,而是先把我拖到一边,然后几个人围上来,警告所有看到的人闭嘴。他们给了我一笔钱,一笔少得可怜的封口费,告诉我,这是工伤,但要是敢声张,就不是断两根手指那么简单了。”
“我连医院都没去,是在一个黑诊所里把剩下的半截指头处理掉的。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在这儿,我们这些人,连个零件都算不上。零件坏了,他们还得花钱修。我们坏了,他们只会嫌我们脏了他们的地。”
这个故事,像一块冰,塞进了铃木的胸膛。
它比任何宏大的叙事都更有力,它是一个个体,被这个由黑帮、财阀和政府共同组成的黄金三角碾碎时,发出的细微而真实的断裂声。
“建完了,开始发电了,事情就结束了?”前田自嘲地摇摇头,“不,那才是真正的大买卖。”
“电厂运转起来,就需要人维护,尤其是那些辐射量高得吓人的地方。东电的正式员工金贵着呢,谁去?于是,又轮到我们了。”
“我们,就是‘核电吉普赛人’。”
前田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荒诞的自豪,“像吉普赛人一样,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渔民在休渔期来打工,农民在农闲时来挣外快,还有我们这些还不清债的倒霉蛋。我们在这个核电站干几个月,辐射量快到上限了,就换到另一个核电站去。全日本的核电站,就像我们的牧场。”
“他们会给我们上‘核安洗脑’课,告诉我们辐射一点都不可怕,说社会上那些反核的都是骗子。他们会伪造我们的健康记录,让你就算得了癌症,也只能怪自己身体不好。他们把我们当成一次性的抹布,用脏了,就扔掉。”
前田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某个荒诞的回忆。
“有一次,运转中的机组里有根螺丝松了,漏出来的辐射量高得吓人。停机检修?一天就要损失上亿日元,那帮资本家怎么舍得?”
“于是,他们想了个天才的办法。他们找了三十个我们这样的临时工,在距离那颗螺丝七米外的地方排成一队。然后,像敢死队冲锋一样,按号令,一个人冲上去,用扳手拧一下,就一下,马上跑回来!就这么三秒钟,身上的警报器就叫得跟要爆炸一样。有的人吓破了胆,跑过去连扳手都没摸到就跑了回来。”
“为了把那颗螺丝拧紧三圈,我们这三十个人,一共跑了一百六十个来回。事后,东电花了四百万日元作为我们的‘辛苦费’。你看,在他们眼里,我们三十条人命的风险,就值四百万。而停机一天的损失,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
前田讲完了,泵房里一片死寂。
铃木智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了,福岛核事故,根本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精准计算过的、持续了四十多年的人祸。
而他和前田,以及所有在这里用命换钱的“极道死士”,都只是这场人祸最终爆开时,溅出来的、无足轻重的血沫。
04
铃木智彦的卧底工作快结束了。
这几十天,他像一条潜入深渊的鱼,看到了太多令人窒息的景象。他的手表摄像头里,储存着这个国家最丑陋的脓疮。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一切公之于众,为了那些麻木的、被牺牲的、甚至已经消逝的生命。
他想在离开前,跟前田好好道个别。他想告诉这个男人,他所说的一切,都不会被白白遗忘。他想请他喝一杯真正的酒,而不是在这里喝带着塑料味的温水。
然而,他再也没见过前田。
那天收工后,他没有在通勤大巴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问了同组的其他人,一个年轻些的工人犹豫了半天,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
“前田桑……今天下午在管道区作业时,突然就倒下了。没叫东电的医生,来了几个穿黑西装的,开着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直接把他拉走了。”
“拉去哪里了?”铃木的心一瞬间沉到了底。
“不知道。”工人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恐惧,“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有人说他辐射量爆表,被送去‘特殊处理’了。”
特殊处理。
铃木智彦懂这个词。
在黑道的语境里,它和“沉到东京湾里”是同一个意思。
前田知道的太多,说得也太多了。他就像一台漏音的录音机,被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停止键,然后扔进了垃圾场。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无力感攥住了铃木的心脏。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揭露真相的猎手,此刻才发现,他只是一个侥幸从屠宰场里逃出来的见证者。
前田的消失,成了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一块血色烙印。他背负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追求,而是一条人民的嘱托。
离开福岛,回到东京的霓虹灯下,铃木感觉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没日没夜地整理着录像和笔记。
前田沙哑的声音,测定器尖锐的警报,工人们麻木的脸庞,在他眼前交替闪现。
他结合自己过去对黑道的了解和此次卧底的见闻,终于拼凑出了一头前所未见的巨兽的全貌。
这头巨兽,有个名字,叫“原子能村”。
它的骨架,是东电这样的财阀;
它的血肉,是政府里那些退休后无缝衔接到电力关联协会、帮忙打通关节的官员;
它的神经末梢,是那些在大学里为核电安全背书的专家学者。
而黑道,就是这头巨兽肮脏的影子,负责处理所有它不愿沾手的排泄物——从暴力征地,到提供廉价的“核电吉普赛人”。
这个村子,自成一体,水泼不进。
福岛第一核电站一号反应堆,设计寿命只有四十年,到2011年3月,本该光荣退役。
但“原子能村”的村民们为了利润,硬是给这个老迈的心脏“延寿”。
事故发生后,他们为了保住昂贵的设备,一度推迟注水降温,最终导致了堆芯熔毁和氢气爆炸。
更荒诞的是,负责监督核电站的检察总长,居然是在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发生了什么。
这也不奇怪,毕竟整个原子力检查协会,早就成了经济产业省退休官员的养老院。
一群对核电一窍不通的老头子,掌握着检查所有工程的最高权限,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在东电需要时,给老同事打个电话,疏通一下关系。
真相一层层被揭开,丑陋得让人无法直视。
但比真相更丑陋的,是人性。
灾难之后,大量的工人和福岛当地居民,暴露在超标的核辐射之下。
这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一旦这些人未来大规模患病,日本政府和东京电力公司将面临天文数字的追责和赔偿。
为了避免这一切,为了给东电这头现金奶牛“停损”,日本政府做出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决定。
他们修改了法律。
一夜之间,人体每年可承受的法定辐射剂量上限,被从5毫西弗,粗暴地调高到了20毫西弗。
这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游戏。
原本,一个核电工人在连续五天承受1毫西弗的辐射后,一年内都不能再进入厂房工作。
现在,这个标准作废了。
原本,一年受到5毫西弗的辐射就足以获得职业伤害赔偿。
现在,你必须承受四倍的剂量,才有资格生病。
无数本应得到救助的受害者,在法律的重新定义下,瞬间变得“健康”了。
这是政府对国民最无耻的背叛。
铃木智彦的报道,最终以纪实文学的形式出版了。它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涟漪。社会上有了讨论,民众发起了抗议,受灾者将东京电力公司告上了法庭。
但仅此而已。
涟漪过后,水潭依旧是死水潭。
巨兽只是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民众的官司,在耗费了十一年后,终于赢了。
但赔偿的钱,换不回健康的身体,换不回被污染的家园。
无数人的抗议,没能阻止其他老化的核反应堆陆续重启。
全世界的反对,没能阻止上百万吨的核废水,被毫无顾忌地排入大海。
故事的最后,铃木智彦站在东京涩谷最繁忙的十字路口。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偶像团体甜美的歌舞;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像潮水一样从他身边涌过。城市繁华依旧,仿佛那场撼动国本的灾难从未发生。
他的耳边,却依然回响着福岛核电站里,那沉闷的机器轰鸣,那尖锐的辐射警报,还有前田沙哑的声音:“我们这些人……就像是一把撒下的灰尘。”
铃木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由无数谎言和利益堆砌起来的钢铁森林。他明白了,前田说得没错。普通人的痛苦,就是一把灰尘。
风吹过,就被踩进了这个国家光鲜亮丽的地基之下,无人问津,也无人记起。
他赢得了真相,却输给了现实。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