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哲(1965年- ),男,生于台北。台湾大学历史系博士,现任“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档案馆主任、胡适纪念馆主任。著有《晚清士人的西学阅读史(1833—1898)》等专著。主编《傅斯年遗札》《殷海光全集》《容忍与自由:胡适思想精选》等。本文原载《开放时代》2003年第6期,原题为《近现代中国“改造国民论”的讨论》。
【正文】
首先,从中国思想史的脉络中来看,此一论述的基本意涵,当是继承传统“民为国本”之论而别发意蕴。传统中国的“民本”思想,倡言以民为本,然其视角系以君主为主体,故历代名儒论此,率皆陈言君主应视民如子,博爱泛仁,以免失其国本遂至招亡。所谓“民犹水也,君犹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正系此意。所以,探讨这一个课题时,当对传统中国思想相对应的范畴例如,“民本”思想进行分析,以解析其与中国传统思想渊源在与差别所在。
“改造国民”论述,虽亦将国家视为一整体,民为根本,本若不固、不振,国必亡矣,然则此处所谓之亡国,与一朝一姓之倾覆无涉,而是国家整体之不存。其所意欲实践、改造之标的,则为国民(而非君主)。思惟之所在,引证之论点,大有出入,此则与近代以来西方思潮进入中土,渐为国人所熟知,并引为鉴证此一态势的发展,有密切的关联。因此,有必要考察关于改造国民之论述,是如何以西洋的发展经验与理论作为对照的蓝本,成为批判现实的参照架构,并提出其言论与行动。
例如,孙隆基在讨论晚清时期“社会心理学”与“改造国民”论述及教育改革、革命运动关系的专文中即追本溯源,指出法国心理学家吕邦(g. le bon, 1841~1931)的影响。像梁启超即深受吕邦的影响,甚至在梁启超的论述中还直接采用吕邦的观点,足可证明梁启超关于“改造国民”之论述,所受西洋的发展经验与理论影响之深。他的研究取向,为探讨这个课题起了良好的示范作用,提醒我们在进行近现代中国史“改造国民”论这个课题的研究时,应重视分析是否有西方思想的根源与互动关系。
以严复为例,即应注意其论述与西方思想的关连。严复以为,西方之富强有其根本之道,在他看来,中国当时首应措意的便是拟擘一套治本之法,择善去恶,以臻于成:
国之强弱贫富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于是一政之举,一令之施,合于其智、德、力者存,违于其智、德、力者废。
他又说: 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贰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
就目前掌握的资料而言,严复的论证与根本思路所在,则充分地显示了受到英国社会学家斯宾赛(hebert spencer, 1820~1903)观点的影响,而又有自己的创见。
在探讨严复“改造国民”论的思想起源方面,前此的研究者都强调斯宾塞对严复的影响,但是,前辈学人之解析,或可再从另一个视角做进一步的省思。斯宾塞做为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的普及者,影响深远。从19世纪英国思想界的脉络中来看斯宾塞的思想定位,可以发现,他被认为是当时英国“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论的代表人物,反对国家(政府)干涉(state intervention),因为斯宾塞认为国家(政府)干涉,会对个人之发展带来负面的作用与影响。严复固然认识到斯宾塞本人有这样的观点(所以他说斯宾塞倡“任天为治”),但是,当严复提倡“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时,在他心目中,肩负起责任的主要承担者(the agent)却是政府。这是完全同斯宾塞本人的观点背道而驰的。也就是说,即令斯宾塞提出社会总体之品质系于单位或个人、细胞品质良劣之见解,对严复的“改造国民”论述有影响,但是二者的结论却是完全相反的。很明显的,严复身居濒临亡种灭族之忧的中国,与斯宾塞身处19世纪的大英帝国则是当时世界首强的“日不落国”,二者的现实处境有很大的差别,彼此提出的反思,也正呈显出这样的落差。但是,除了二者的现实处境的差异外,是否可能也因为有别的因素,而导至他们有不同的结论?这是还值得做深入探讨的一个问题。所以,我们不仅应当注意斯宾塞对严复“改造国民”论的思想起源方面之影响所在,更当注意,严复是怎么继承(或者“扭曲”)了斯宾塞本人的观点及其原因所在。
在另一方面,当代社会科学及行为科学研究,自1940年代起愈趋重视所谓“国民性”(national character)的研究,例如,米德(m. mead)之研究美国,潘乃德(r. benedict)之研究日本,皆是此一课题之巨著。尽管,当代社会科学及行为科学学者进行“国民性”的研究关心的重点,也有为现实所用的旨趣,然若与近现代中国史上提出“改造国民”论之论者的关怀焦点是中国民族的存亡问题相较,二者的现实意义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惟当我们探讨近现代中国史上“改造国民”论的兴起这个课题时,当代社会科学及行为科学学者的分析,还是有相当的参照价值。特别是学者关于传统中国国民性形成因素的研究,与近现代中国“改造国民”论者提出之批判,比对二者论述的交光会影,应当纳入我们的思考。因此,必须注意当代社会科学及行为科学学者的研究成果,并加以整合,以期提升、深化研究近现代中国史“改造国民”论述的思想意涵的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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