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邻居张大哥去卖肉夹馍了。他在工厂家属院门口支了个摊,媳妇烤馍,他剁肉。没下岗前,他受过一次工伤,左手指头掉了多半个,所以,他每次剁肉时,都让人看着案板上的左手揪心,似乎刚把手指头剁进了肉里。
张大哥后来改过行,还是那个小摊,早晨炸肉盒子,晚上炸面泡,生意一般,后来又改了回去,继续剁肉。
也是那一年,邻居李大哥也开了家饭店,两间屋,楼下一间,楼上一间。李大哥比我大五六岁,常穿破牛仔裤,留一头长发,颇似唱《狼》的齐秦。我们很少说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游戏厅打《双截龙》,他技术不行,死了,就投币续命,死了,再投币,一直打到最后一关,“老马子”都出来了,还投币,非要通关不可。以他的这种执着,我一度以为能够把饭店开好,没过半年,他就从楼顶跳下来了,据说是经营惨淡,又加上失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跳楼的人,还好是二楼,只是崴了脚。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仿佛一夜之间,县城所有的工厂都关门了,工人们纷纷下岗。一开始,只是厂里暂时发不出工资,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实在不行了,再向工人集资,集资款许诺的利息高,不少工人就把家底掏出来,交上,工资发下来了,一个月,两个月,集资款发完了,就没有了。但大家依然相信,总有一天,厂里还是会发工资的,集资款也能连本带息还上。于是,他们等了十几年,工资当然没有发,集资款倒是还了,因为工厂连家属院一起卖给了地产商,从此烟消云散。
之前,在县城卖小吃的,基本上都是回民,很多著名的小吃都是清真食品,比如烧牛肉、羊杂碎等等。还有一些小摊,做早餐或者到夜市大排档炒菜,多是城郊或刚刚进城的农民,起早贪黑,挣个辛苦钱。谁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诸多工人离开了机床,端起来碗盘,放下了钳子锤子,拿起了铲子勺子。那些年,白天多了不少小吃摊,晚上多了很多大排档。大部分工人并没有多好的手艺,饭菜做的勉勉强强。生意做的更是外行,连吆喝都张不开嘴,好在不会在食材上动手脚,价格也实惠,看成败,人生好卖,大不了再炒盘菜。
也有颇有天赋的,比如李大哥的弟弟李二哥,在工厂门口摆起了摊,菜虽炒得不怎么样,但是会颠锅,人少的时候,他就把锅颠的老高,土豆丝在里面跳高,再来几次勾火,火苗呼一下呼一下地往上窜,打老远就能看到,菜盛出来,总有一股糊掉的头发味。
李二哥的脑子也好使,有的熟客吃完,让记账,他只说一声“不用不用,走吧走吧”,根本不动笔。下次等熟客再来,说要还账,他想都不用想,就说得清清楚楚:“三十二块五,给三十吧。”
后来我到了济南,发现也是如此,在那个年代,一些自谋出路的下岗工人,推着小车,摆着小摊,开着小店,从大工厂出来,干起了小吃。今天的很多济南名吃,都是从那时开始的,比如净香园,其创始人张师傅当年下岗后,做过小生意,开过出租车,后为偿还债务,根据祖传秘方,研发出一系列酱卤熟食,尤其是香肠,迅速在几乎家家都会灌香肠的济南脱颖而出。当年,张师傅每天穿着白衬衣,有时还打着领带,去摆摊时,俨然街头一景,大家没见过卖熟食的竟然这般打扮,更像是厂领导,一直到今天,净香园成了济南香肠的代表,还有人记得他当初的样子。
喝二两酒馆的创始人徐师傅也来自工厂,据说,他上班那些年就爱做菜,同事们聚会,总请他去做大厨,后来他下岗了,在天地坛街开了家小餐馆,食客如云,修建贵和商厦时,他第一次换地方,再后来几易其址,如今搬到了千佛山路,是老饕常去之处。对待菜品,徐师傅如同对待车床上的零件那么仔细,大料都要去一个固定的老店亲自采购,调味品全部要用品牌,他平日也保留了工人师傅的脾气,有一次,他的徒弟吊的高汤,他尝了一口,觉得达不到要求,大怒之下,当场把一锅汤倒进了下水道。
之前我写过,济南天桥区小吃诸多,和那里曾经到处是工厂不无关系。工人们当年捧着“金饭碗”吃饭,没有“金饭碗”了,就要自己想办法吃饭,人吃饭的时候,会觉得可以在吃饭上挣吃饭的钱。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口饭里,都藏着生活的酸甜苦辣。
很多“网红”的美食城市,也曾是当年的重工业区,尤其是烧烤,在淄博、锦州、徐州这些地方的兴盛,基本上都始于那个年代。
比如淄博,这座山东的重工业城市,曾创造出全国工业数十个“第一”:新华医疗器械厂是全国第一家医疗器械生产厂,淄博制丝厂是全国第一个国营缫丝厂,白杨河电厂是全国第一座全露天式高温高压火力发电厂,张店电机厂是全国第一套2000马力巨龙型内燃机车牵引电机组生产厂,淄博电焊条厂是全国第一家焊接材料生产厂,淄博美术琉璃厂是全国最大琉璃工艺品生产厂,淄博无线电四厂在1973年生产了山东省第一台集成电路电子计算机……当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的工人,用在车间里学来的本事,焊个铁炉子,轧些铁签子,走到了烧烤的炉子旁,等待又一场风雨。
沈阳之所以成为鸡架之城,更是如此。仅一个七十五万人口的铁西区,就有近五十万工人下岗。当高耸入云的烟囱不再冒烟了,轰鸣的工厂车间长久安静,便宜的鸡架成了餐桌的主角,既能让人就着喝上两口,还保留了一丝“手中有肉”的尊严,又让很多人从此走上了“骨缝里讨生活”的再就业之路。当地的博物馆里有关于鸡架的专门展陈,详细介绍了这段历史。还有的店用炼钢的焦炭烤鸡架,并专门锻造了三十斤重的铁拍,用来固定鸡架,着实能让人感觉出来工人的力量。
今天,很多城市都开始重视工业遗产,除了那些厂房、机器、锅炉之外,我觉得还应该有这些下岗工人带来的美食和小吃,在他们最难捱的日子里,既养活了一家老小,又满足了城市的胃口,让人回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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