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18⽇的北京八大处 ,天还未亮透。铅灰⾊的云层低垂 ,像⼀块沉重的铁幕 ,将整座城市笼罩在⼀⽚肃穆之中。 空⽓凝滞如冰 ,每⼀次呼吸都带着⾦属般的冷意。我们⼀⾏六⼈ ,分乘两辆墨绿⾊的切诺基越野⻋ ,即将踏上奔赴内蒙古朱⽇和基地的履职征程。
第⼀辆⻋上 ,坐着新任命的基地司令员谢勇、 军区直⼯部⼲部处⻓李竟 ,以及同样是新任副司令员的我。第⼆辆⻋则载着前来送⾏的直⼯部部⻓李德顺、另⼀位新任副司 令员刘海⼭ ,以及直⼯部⼲部处的年轻⼲事张选。
临⾏前 ,李德顺部⻓反复叮嘱着路上的注意事项 ,李竟处⻓则细⼼地将⼏个灌满热⽔的军⽤暖⽔壶和备⽤⼤⾐塞进后备箱。谢勇司令员没有多⾔ ,他最后⼀次确认了地图 上的路线 ,与司机简短交谈了⼏句 ,指尖在地图上从北京划向朱⽇和 ,那是⼀条坚定⽽决绝的直线。他时年47岁 ,⻓期在北京军区服役,正值年富⼒强 ,此次受命组建我军第⼀个真正意义上的合同战术训练基地并出任⾸任司令员 ,肩上的担⼦重如⼭岳。
发动机⼀声低沉的咆哮,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墨绿⾊的切诺基像两只冻僵的甲⾍ ,缓缓驶离市区。城市的灯⽕在我们⾝后迅速黯淡、退去 ,取⽽代之的是郊外空旷的公路和头顶那⽚愈发沉郁的天空。 起初 ,只是零星的雪籽 ,细碎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内暖风融融 ,我低头看了看⾃⼰⾝上崭新的87式军装 ,那笔挺的橄榄绿 ,是1988年我军恢复军衔制后正规化进程的象征 ,此刻穿在⾝上 ,更添⼀份沉甸甸的使命感。
然⽽ ,随着⻋辆不断向北,沿着京张公路疾驰,天⾊⾮但没有放亮,反⽽愈发阴沉。 雪花由⼩转⼤,逐渐变得密集⽽狂乱,纷纷扬扬地扑向⻋窗。 公路两侧的⽥野与⼭峦,很快便被⼀层厚重的⽩⾊所覆盖,隐没在茫茫的风雪之中。⻋内的⽓氛,也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雪,逐渐凝重起来。我们都隐约感觉到,这趟边疆赴任之旅,⼤⾃然似乎为我们准备了⼀场特殊的“欢迎仪式”。
一、遇险: ⽩⽑风中的翻滚与抉择
当⻋队驶⼊内蒙古境内,⽓温骤降⾄零下⼆⼗多度,呵⽓成霜。公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轮碾过,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中午时分,⾏⾄乌兰察布市贲红镇附近,真正的考验不期⽽⾄ 。⼀阵狂⻛裹挟着暴雪,如同⼀头⽩⾊的猛兽,从草原深处呼啸⽽来。这便是当地⼈谈之⾊变的“⽩⽑⻛”。 刹那间,天地⼀⽚混沌。能见度骤降到不⾜五⽶,雪粒被狂⻛卷起,像沙⼦⼀样狠狠 地砸在⻋窗上,发出“噼啪”的爆响。我们的⻋队⼩⼼翼翼地减速慢⾏,但意外还是发⽣了。就在第⼀辆切诺基驶过⼀个弯道时 ,⻋轮猛然打滑,⻋⾝瞬间失控,向着路边 的深沟滑去。后⻋的⼈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冲下路基,⼼⼀下⼦提到了嗓⼦眼。
我只感到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窗外的天地疯狂地搅成⼀团混沌的灰与⽩,失重感死死攫住了我的喉咙。我本能地⽤双⼿紧紧抱住前排座椅的靠背,⽿边没有想象中的巨响,只有⾦属被强⾏扭曲时发出的、令⼈⽛酸的尖叫,以及我⾃⼰擂⿎般的⼼跳闷响。 ⻋辆在深沟⾥完成了⼀个完整的360度翻滚,最终,奇迹般地四轮着地,陷⼊了 厚厚的雪中。
⻋内是短暂的、令⼈窒息的寂静,只有破碎的前挡⻛玻璃外 ,“⽩⽑⻛”在疯狂地嘶吼。不知过了多久 ,⼀个沉稳的声⾳打破了死寂。“所有⼈ ,报告情况! 从我开始 , 谢勇 ,没事! ”是司令员! 他的声⾳不⼤ , 却像⼀枚钉⼦ , 瞬间穿透了所有⼈的慌 乱。
“李竟 ,没事! ”“我 ,我也没事! ”我们纷纷回应。 ⼤家在惊魂未定中迅速检查彼此,万幸的是,除了剧烈的冲击带来的眩晕和后怕 ,并⽆明显外伤。李竟处⻓下意识地反复揉着⾃⼰的后颈,低声说了⼀句“震得不轻”。 当时 ,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次剧烈的翻滚,已经为他⽇后的颈椎伤病埋下了沉重⽽⽆情的伏笔。
后⻋的同志们已经顶着狂⻛冲了过来。李德顺部⻓⼀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沉声问:“没事吧?”我摇了摇头,转向另⼀边的张选,帮他掸掉眉⽑上凝结的冰碴。 这种⽆声的关怀,⽐任何语⾔都更有⼒量。 当我还在为捡回⼀条命⽽后怕时 ,我瞥见 了副驾驶座上已经下⻋的司令员。他迅速扫视了⼀遍事故⻋辆和周围那⽚⽩茫茫的世界 ,那⽬光⾥没有⼀丝慌乱 ,只有⼀种猎⼈判断环境时特有的警觉和冷静。那⼀刻, 我狂跳不⽌的⼼ ,仿佛瞬间找到了沉重的锚。
“不要慌!”谢司令员的声⾳再次响起 ,清晰⽽有序:“刘海⼭ ,你和我检查车辆 ,把所有能⽤的物资 ,特别是⼤⾐和⽔ ,全部拿出来。李部⻓ ,你组织其他⼈ ,⽴刻转移到 后车上集中 , 防⽌失温。 张选 ,你负责警戒 ,观察周围情况。”这三条指令 ,分⼯明 确 ,直指核⼼问题 ,瞬间稳住了阵脚。我深吸⼀⼝冰冷的空⽓ ,那呛⼈的寒意让我彻 底清醒。我主动⾛到刘海⼭⾝边,和他⼀起,开始往外搬运物资。我明⽩了,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刚刚开始。
二、救援与前进:雪原上的对话与誓⾔
我们挤在最后一辆车旁避风,等待着风雪减弱。时间在严寒中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隐约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我们精神一振,只见远处有两盏微弱的车灯,正穿透风雪,缓缓驶来。有人激动地喊道:“是基地的车!”车灯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我们面前。车门一开,基地政治部黄新斌主任几乎是跳下车的。他冲过来,一把抓住谢司令员的胳膊,声音带着风雪的嘶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司令员!总算找到你们了!”原来,黄主任早已抵达土牧尔台镇等候,眼看过了预定时间一个多小时仍不见我们踪影,在通讯完全中断的情况下,心急如焚的他毅然决定,冒着“白毛风”驾车向前寻找。正是这份执着的搜寻,让我们在这片绝望的雪原上重获希望。
他身后的救援人员二话不说,立刻脱下自己的军大衣,裹在我们这些刚从事故车里出来的人身上。一只滚烫的军用水壶被塞进我的手里,那温度几乎要烫伤我冻僵的皮肤,却也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在后车上短暂取暖后,谢司令员不顾大家劝阻,再次走进风雪。他亲自绕着那辆翻滚过的切诺基走了一圈,敲了敲变形的车门,俯下身子借着手电光看了看底盘,确认发动机并无大碍。他直起身,与黄主任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转向我们,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位同志沾满雪霜的脸,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坚定的信念。他斩钉截铁地宣布:“车还能⾛ 。今天必须到基地,任务不能因为⼀场风雪就延误!
于是,我们没有停留,将⾝体不适的李竟处⻓安置在救援车上 ,其他⼈重新分车。那辆没有前挡风玻璃的切诺基,由⼀名经验丰富的⽼司机驾驶。我们戴上⽪帽,顶着灌 进车内的刺骨寒风,组成⼀个特殊的车队,继续向着朱⽇和的⽅向进发。剩下的七⼗多公⾥路,我们在⽩⽑风中⼜艰难⾏驶了四个⼩时。
车内,望着窗外⼀成不变、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凉雪原,⼀种对未来的迷茫和对环境艰苦的畏难情绪涌上⼼头。我忍不住对⾝边的刘海⼭感慨道:“唉 ,这真是个‘兔⼦不拉 屎’的地⽅,咱们未来的⽇⼦,怕是难熬了。”
坐在前排的谢司令员听到了。他没有回头,⽬光依然坚定地凝视着前⽅风雪弥漫的道路,声⾳沉稳⽽有⼒地传来:“海⼭,还有老张,话不能这么说。越是这样的地⽅,越能⼲成⼀番⼤事业。 国家把建设全军第⼀个合同战术训练基地的重任交给我们,不是让我们来享福的。未来,这⾥要成为全军的‘磨⼑⽯’ ,要建成亚洲⼀流的训练场。我们,就是第⼀代的拓荒⼈,得有这个雄⼼和担当!
这番话如同⼀道惊雷,在我⼼中炸响。 它瞬间将我从对个⼈艰苦的抱怨中拉了出来,让我看到了这⽚荒原背后所承载的国家战略与历史使命。我望向司令员坚毅的侧脸,内⼼充满了敬佩与⼒量。是的,我们是拓荒⼈。
三、抵达与铭记:⽆声的仪式与永恒的星⾠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终于抵达了朱日和基地。远处,几排低矮的营房和铁丝网围栏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当那座标有“朱日和合同战术训练基地”字样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时,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基地机关大院里异常安静。由于风雪肆虐,天气寒冷,没有举行任何欢迎仪式。只有基地参谋长和几位主要领导在办公楼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看到我们的车队驶入,他们快步迎了上来。尽管满身征尘,眉宇间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但当谢司令员从车上下来时,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他与前来迎接的基地参谋长紧紧握手,那双在风雪中依然明亮的眼睛,透着一股坚定。顾不上片刻休息,谢司令员立即召集基地主要领导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在会上,他语气坚定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是在暴风雪里赶到的。这场风雪,既是下马威,也是动员令!它让我更加体会到,建设朱日和不容易。但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宁可让部队在训练场上多吃苦、多流汗,也绝不能让他们在未来的战场上吃败仗、流鲜血!”这番话,为他日后“黑脸司令”的铁腕治训风格,也为朱日和这块“磨刀石”的诞生,奠定了思想基础。
时光荏苒,⼆⼗多年弹指⼀挥间。 谢勇司令员在朱⽇和的任上⼀⼲就是九年,直到 2007年卸任。 在他的带领下,朱⽇和从⼀⽚不⽑之地 ,逐步建成了亚洲最⼤ 、我军最先进的联合作战实验场。“朱⽇和”在蒙古语中意为“⼼脏” ,它真正成为了祖国北疆⼀颗强劲跳动的⼼脏,为我军的现代化建设输送着新鲜的⾎液。
2018年11⽉25⽇,谢勇司令员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67岁。消息传来,⽆数曾在朱⽇和摸爬滚打过的官兵⽆不为之扼腕。他把他⽣命中最宝贵的年华,献给了朱⽇和,献给了他挚爱的强军事业。
1998年那个⻛雪交加的赴任⽇,成为我⼈⽣中最重要的⼀课。 它是⼀次关于信念的洗礼,⼀次关于使命的淬炼。 它让我深刻理解了什么是军⼈的担当和战友的情谊—— 在⽣死关头,是⽆需⾔语的守望相助;在困难⾯前,是⽮志不渝的勇往直前。正如⽑泽东同志在《减字⽊兰花•⼴昌路上》中所写:“漫天皆⽩,雪⾥⾏军情更迫。”在⻛雪中⾏军 ,更能激发⾰命的豪情与意志。
每当我仰望夜空,总会想起1998年那个⻛雪之夜。 那漫天⻜舞的雪花 ,那划破⿊暗的微弱车灯,那⼀双双在严寒中相互温暖的眼睛,那⼀颗颗为同⼀个使命⽽跳动的 ⼼ …… 这些记忆,如同那晚划破⻛雪的车灯,最终汇聚成我⽣命夜空中最明亮的星⾠ 。它永远地悬挂在那里,提醒着我从何而来,为何出发。那场风雪早已停歇,但那条征途,在我们这代军人心中,从未结束。风雪征途,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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