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语言优美,情感丰盈,意象新鲜,但有时晦涩难解。从阅读角度看,“晦涩”是现代诗最明显的特征之一。然而,这晦涩无论是源于特定的表现方式,抑或对诗之新奇的追求,还是对“何以为诗”的定位,一首好诗不可能仅表现在晦涩,而必须值得深入阅读,让读者在认知与想象的主动参与中,发现晦涩中那复杂的诗意,充裕的内涵。
“诗人读诗”栏目邀请几位诗人,每周细读一首现代诗。这样的细读是一种演示,更是一种邀请,各位读者可以从中看到品味现代诗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进而展开自己对现代诗的创造性阅读。
第五期,我们邀请诗人蓝蓝,和我们一起赏析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恋爱的牧羊人·之五》。
撰文 | 蓝蓝
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二十世纪葡萄牙伟大的诗人、作家,对现代诗歌影响深远。
本期诗歌
恋爱的牧羊人·之五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译者:姚风
爱是相伴。
我已经不能一个人走路,
我不能再独自走在路途。
一种看得见的思想催促我走得更快些,
看得少些,同时我又乐意渐渐看尽一切。
即使她缺席,对我来说也是相伴。
我爱她至深,以至于不知如何将她渴盼。
见不到她,我用想象把她画像,我强健如挺拔的树。
但如果见到她,我会颤抖,她不在时,我不知我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的全部都凝聚为遗弃我的力量。
而整个现实都像一株向日葵,高昂着她的脸,把我凝视。
诗歌细读
很多年前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理发师的男人》(又译《理发师的情人》),讲的是一个名叫安东尼奥的中年男人,对女理发师玛蒂尔德一见钟情,半个小时后就向她求婚并很快结了婚。电影里有很多细节显示两人十分相爱,如胶似漆。在他们结婚十年后的一个暴雨之夜,玛蒂尔德找了个借口出门,一跃跳入湍急的河流自尽。她留下了一份遗书:“亲爱的,我比你先离开了,在你的渴望消失之前走了,那样我们留下的只有柔情,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在我还没厌倦之前我离开了……我永远爱着你,只爱你一个,我走了,但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有不少评论说这部电影体现出极端之爱中那害怕变化的恐惧。恋爱中的人害怕衰老,害怕被时日磨损的情感,害怕爱的失去和变质,以至于以死来截断时间,让爱永远留在此时此刻。在葡萄牙也有个诗人在恋爱,也爱得炽烈,却在恋人希望结婚的当口转身离去。他的爱和对承诺的恐惧几乎对等,以至于一辈子没有迈进婚姻的门槛,在四十七岁时孤独离世,他就是费尔南多·佩索阿。
佩索阿要是活着的话,一定不会公开承认这首诗出自他笔下。他编造了一个名叫阿尔伯特·卡埃罗的人,此人生于1889年,卒于1915年,生于里斯本,但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乡下度过;没有职业,只上过小学。他妈妈和爸爸在他年轻时就死了,他呆在家中,靠家庭财产的一小笔收入过活。他和一位年长的姑姥姥生活在一起——就是这个叫卡埃罗的人,写出了一系列“牧羊人”的诗。不仅如此,就像秘鲁诗人巴列霍所说的“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很多男孩”那样,佩索阿把自己“捣碎”成七十多个拥有不同姓名的异名作者,其中还有一个女性异名者和一个半异名者。
译者姚风在《我的心迟到了:佩索阿情诗》后记中介绍,佩索阿一生只爱过一次,只爱过一个名叫奥菲丽娅的姑娘。佩索阿甚至用不同男人的名字给她写情书,似乎仅仅一个佩索阿爱她还不够。而事实上,他和奥菲丽娅的爱情只是停留在精神层面,远没有发展到肉体的亲密行为。尽管他“像发了疯一样”爱着奥菲丽娅,两人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也要写滚烫肉麻的情书,但就在奥菲丽娅给他写信表示“我渴望成为你的新娘”时,他却退缩了。究其原因,我个人以为,一是佩索阿一直觉得自己相貌丑陋,二是因为自己是商会的一个小会计,经济上的拮据也让他担心不能给予奥菲丽娅体面的生活——当然,他也恐惧婚姻的繁琐庸常会夺取他对文学的热爱。
马克·夏加尔《生日》,1915
这首《恋爱的牧羊人》选自他的同名组诗,是其中的第五首,也是最能代表佩索阿坠入爱河时精神状态的一首诗。恋爱中的佩索阿对恋人的渴求几乎超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有恋人陪伴,“我已经不能一个人走路”,宛如断了双腿的人那般不能站立、寸步难行。“一种看得见的思想催促我走得更快些,/看得少些,同时我又乐意渐渐看尽一切”,显然,他不是一个行动派,而是更愿意慢吞吞地、细腻地品尝恋爱滋味的人。爱在他心中既饱满又饥渴,爱的火焰因为不能被释放出来而在他心中燃烧得愈加旺盛,“即使她缺席,对我来说也是相伴。/我爱她至深,以至于不知如何将她渴盼。”
也许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恋爱,情到深处不知所以。写到这里,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偶尔读到佩索阿的一首情诗,这首情诗写得极是笨拙,结结巴巴还词不达意。我当时的反应是十分吃惊,如此糟糕的诗怎对得起他的鼎鼎诗名。但是,当我再读一遍后,不由得被他的窘迫慌乱打动。看来,即便是一个诗歌大师,陷入恋爱时也会慌不择言,也会乱了阵脚,若非“爱得至深”,怎可能把一首诗写坏。
深陷情网的人,都会伴着各种大脑飞速旋转的纠结想象,这一点佩索阿比一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从“不知道如何将她期盼”,到看到她时“我会颤抖”、见不到时“我强健如挺拔的树”,爱之伟力下,诗人佩索阿已不知该如何去爱:在想象中,他的爱拥有融化钢铁的力量;在现实中,他又如此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爱的炫目,几乎令人眼盲;爱的炽烈,像地层下的岩浆蔓延——
我的全部都凝聚为遗弃我的力量。 而整个现实都像一株向日葵,高昂着她的脸,把我凝视。
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让出自己的内心空间好让对方进来,很多平时不能容忍的事情,因为有了爱也就有了谅解和包容。在爱情中,为爱的牺牲更是常见,“我愿为你去死”并不见得只是一句临时誓言,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是有的。爱到极致便会忘我,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爱人。但能像佩索阿这样在恋爱时“我的全部都凝聚为遗弃我的力量”,也是罕见。从诗中看,他爱得饥渴、热烈又充满绝望,因为在他的幻想中,“看见她的方式,每一次都和遇见她的时候不一样”(《恋爱的牧羊人·之六》),也因为每天醒来意味着“我失去了我梦的一切”(《恋爱的牧羊人·之四》),他在是去爱想象中的奥菲丽娅,还是爱现实中的奥菲丽娅的选择中,放弃了后者。
他不仅害怕日常平庸的生活损害他心中那个爱人的形象,也害怕自己的厌倦和羞耻。那个现实中的姑娘并不能使时间停止,永恒地停留在尽善尽美的“此刻”,佩索阿自己同样无法阻止随时间而来的一切变化。况且,他对自己容貌的自卑、极度的敏感,他尽力隐藏的嫉妒心之种种,都使他加倍感受到那爱和悲伤一起袭来的“遗弃我的力量”——尽管这力量并没有把他带入新的世俗生活,但那一切可以付之行动的,最终都停留在想象之中,幻化成了动人心魄的诗篇。他的爱,不是熊熊燃起的大火,倒像是地层深处暗暗燃烧的煤田,直到化为灰烬……
《我的心迟到了:佩索阿情诗》
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译者:姚风
版本:果麦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0年12月
作者/蓝蓝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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