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赵德发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改编的电视剧《生万物》热播,让“土地与农民”这一浸透着农耕文明记忆的话题重回大众视野。
剧中,老地主宁学祥出门办事,总背着个粪筐,边走边拾粪;贫民铁头为了能有块长久租种的地,闹起了革命;总也吃不饱的费大肚子,种了一辈子地,却不会像一般农民那样用步子丈量土地,因为他从未拥有过一块属于自己的地……这些从原著中萃取的鲜活场景,正源于赵德发扎根鲁南农村数十载的人生积淀。14岁辍学喂驴挣工分,当过民办教师与县委干部,却始终未脱离土地,亲历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推行……这些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经历,让他笔下的鲁南乡村真实又粗粝,也写活了农民对土地的痴恋与执着。
《生万物》并未完整呈现原著内容,只截取了前8章进行改编。故事立足于抗日救亡的大背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其中,嗜地如命的老地主宁学祥,剧里改变了他在原作中的命运,细致呈现了他在世事变迁中的人性转变——当鬼子进村缴粮时,他和村民们一起放火烧地;临终前分地、献地,也算是寿终正寝。
当荧幕上的“流量下乡”重温对土地的深情缱绻,现实中的“决绝离土”却已成为一代人的抉择——这种鲜明的对照,让“缱绻与决绝”的矛盾,在当下更具深意。电视剧里没有呈现的原著后半部分,正是聚焦城市化浪潮下农民与土地关系的转变。
“我想写出这个历史大趋势。”赵德发接受现代快报专访时说。他更直言,想要重新唤起农民对土地的热情,关键在于提高土地收益、理顺土地关系。唯有尊重土地的滋养之力,才能让“五谷丰登、天下太平”的朴素期盼,在新时代延续生生不息的活力。
文字来源: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陈曦
想写一部《创业史》那样的作品,
写出历史大趋势
读品:您作为原著作者,对《生万物》这部剧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
赵德发:非常精彩,引人入胜。虽然我是总策划之一,也看过剧本,但最终呈现的电视剧还是给了我很大惊喜,我看的时候多次流泪。最后绣绣和大脚手拉手登上鳖顶子,看着远远近近的土地说 “但愿五谷丰登,天下太平”,这个场面是我设计的,台词也是我写的。当时导演让我想想结尾怎么处理,我就写了一段,没想到导演真用了,庄户人家不就盼着“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嘛。
读品:您在写作《缱绻与决绝》时,有对标和看齐的作品吗?听说您写作之初,就想写出柳青《创业史》那样的作品。
赵德发:我心里一直有个决心,也算是野心,要向前辈作家学习,写出一部反映农村农民真实面貌、贴近历史真相、精彩好看的一流作品。
至于说创作之初,想写《创业史》那样的作品,那是一个妄想了。那是1981年,我还在公社当秘书,我们公社在全县率先搞农业生产责任制。当时看着农民们欢欣鼓舞的样子,看着丰收的喜人景象,我就想到了柳青——当年他正是赶上农业集体化,写出了《创业史》;如今农村又迎来这么大的变革,我也想写一部那样的作品。事实上并没有实现,当时我写了个十万字的大中篇,叫《在那冶红妖翠的河边》,结果失败了。当时只看到实行责任制后农民的欢欣鼓舞,只看到了“冶红妖翠”的表面热闹,却没看到这片土地上历史积淀之深厚与沉重,没能把更深层的东西写出来,作品自然立不住。
读品:后来到了1995年左右,您又重新想写这部作品了。
赵德发:对,这个时候就要扎扎实实,争取写好、写成功,为此我下了很大功夫,做了很多准备。我读了好多书,中外的农业农村经济学著作都看,连《剑桥中国史》都读了。法国孟德拉斯的《农民的终结》,书里写到“20亿农民站在工业文明的入口处”,这句话给我的启发特别大——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已经进入终结阶段,只是西方从20世纪中叶就开始了,中国则在20世纪末才起步。我就想把“中国传统农民的终结”写出来,写出历史大趋势:那些对土地有缱绻缠绵之情的农民慢慢变少,甚至以后可能不复存在,越来越多的人会决绝地离开土地、走向城市。
再就是艺术上的准备,看了中外作家写农村农民的经典,巴尔扎克的《农民》、左拉的《土地》、赛珍珠的《大地》都看了。中国的,从《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创业史》《艳阳天》《金光大道》,再到《古船》《白鹿原》,一路看下来,就看前辈们到底是怎么写农村写农民的,把他们的优秀创作经验学过来。
读品:剧中对农事农俗农活的展现特别吸引人。您为什么对农村生活这么熟悉?
赵德发:我生在鲁南莒南县的农村。14岁那年,为了帮家里挣工分,我就主动辍学了,一是觉得家里困难,二是当时学校也不正经上课,就回生产队要活干。队长让我割驴草喂驴,每天挣6分,能挣3毛钱,对家里来说帮了大忙。那时候一个成年劳力一天能挣10分,工值5毛钱左右,有的地方还更低。
到了第二年,我去生产队的粉坊当小会计,粉坊就是做粉皮、粉条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就觉出了后悔,觉得辍学太草率了,一想到自己的前途就发怵:就算以后能挣10分、当个整劳力又能怎么样呢?15岁那年秋后,我去村里小学当了民办老师,重新拿起书本。那时候我拼命找书读,不管从哪儿搜罗来的书都看。8年之后,我23岁那年,赶上山东省招公办教师,我考上了中学语文教师,这算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变。转正之后次年,我就结婚了,对象是早就定下的,第二年生了女儿,娘俩都是农村户口。后来生产队解散,家里分了地,我经常回家帮忙种地,有时候还得像牛一样拉着耙耙地。
25岁我调到公社当秘书,27岁去县委办公室当秘书,29岁成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30岁又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到了机关,我跟农村还是贴得很近,家里有地,父母亲友都在农村,农村的任何变化,一场旱、一场涝都让我牵肠挂肚。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每一个环节我都了解,因为在县委书记身边工作,起草很多文件,这些经历对我积累素材太关键了。你看《缱绻与决绝》里写“大包干”的一些过程,全是我的第一手材料。
我是直到30岁的时候,才通过业余时间学电大拿到了第一张文凭。那时候我已经迷上写作了,打定主意这辈子要搞文学创作,虽然改行后在机关干得很顺,但我初心不改,一直想当作家,但是在县委的时候没有时间写作,欲写不能、欲罢不能。1988年山东大学招作家班,我就从县委组织部辞职,通过成人高考考上了山大作家班,期间写了些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通腿儿》得了第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算是我的成名作。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后悔了,也不自卑了——我觉得像是冥冥之中有安排,让我在农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接受土地的喂养,获得这些素材来圆我的作家梦。要是我从小一路读书,上中学上大学进了城,人生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读品:您写这部作品时,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赵德发: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一直到去山东大学作家班,才算真正离开家乡。不管是在村里、公社,还是在县里,都一直跟农民、农村、土地打交道,听了太多故事,好多我都记下来了。就说费左氏,她的原型就在我们村。她刚嫁过来没多久,丈夫就没了,后来婆婆也走了。她没改嫁,觉得家业得有人继承,不能绝了后,于是她帮公公续弦再娶。小婆婆后来生了三个儿子,她帮着把孩子拉扯大。她去世的时候,三个小叔子都披麻戴孝、行孝子礼,这事儿至今在在我们村还是传为佳话。
电视剧刷屏背后,
中国人骨子里的“土地情结”动了
读品:原著中,您通过宁学祥拾粪、封大脚开荒等细节,揭示了农民深重的“恋土情结”。这是否与您对沂蒙农民的观察有关?
赵德发:在我们那里,粪筐就是老农民的标配,无论穷富都是这样,一出门就背上,见到粪就拾,老地主老富户也是这样,亲自带领农民去耕种田地。在我小的时候,农村已经实行集体化了,他们还是背个粪筐拾粪,主要是用于自留地和菜园。开荒也是普遍的做法,家家户户都想着尽量增加土地。1982年,家里老婆孩子都分到了承包地,我老婆竟然嫌地少,我不在家,她自己还去菜园边上开荒种麦,但那块地太贫瘠,地面坡度大,存不住水,长得太差,最后只打了一瓢麦子,而且都是瘪子,不成功,只好放弃了。
我老婆都想着要开荒,你看农民恋土情结有多么深重。这是因为过去中国人最基本的需求就是“活下去、活得好”,要实现这个,就得把地种好,还得尽量多弄点地。许多农民,尤其是中等以上的农民,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让土地尽可能多一点、更多一点。
读品:包括写费大肚子也很传神——他虽然种了一辈子的地,但是他不会像有地的农民那样用脚走路丈量土地。
赵德发:有地农民和无地农民不一样。有地的农民要千方百计地创业守业,无地农民千方百计地要有地种,而且要种得稳当,而不是动不动就被财主抽走。所以说封铁头闹永佃,争取永佃权,现在年轻人根本不懂这对当时的佃农有多重要——他们种着财主的地,得仰人鼻息,财主一不高兴把地抽走,就没活路了,所以才拼了命争取永佃。至于那些纯粹的贫雇农,靠给人当“觅汉”过活的,想法又不一样。他们打短工挣点钱,家里经常断粮,他们有的还能守着正念,有的就容易生邪念,像封四就属于后一种。
读品:封大脚是原著中的核心人物,他对土地既有“宗教般的生命皈依”,又因时代变化陷入“缱绻与决绝”的矛盾。他身上是否寄托了您对传统农民命运的思考?
赵德发:封大脚这个人物也是有原型的。他是一个老庄户,对土地感情深厚,农活样样精通,就因为太爱地,合作化时他不愿交地,被迫交出之后丧失了劳动热情,每到收庄稼,还去原来属于自己的地里收,而且理直气壮,别人觉得可笑,他自己却觉得理所当然。“大包干”之后,他的劳动热情重新焕发,一直到90年代土地被征用,这时候他已经老了,也只有无奈和慨叹。尽管我浓墨重彩写他在土地上的作为,但在历史车轮向前推进的时候,也写出他的不解与抗争,当然这种抗争是微不足道的、无效的。我写这个小说,想让读者看到农业农村发展过程中农民感情命运的变化,在他身上,我也寄托了对渐渐逝去的农耕文化的怀念与思考。
读品:有评论认为,《缱绻与决绝》区别于传统农村题材作品,以“还原”代替“颠覆”,客观呈现了地主与农民的关系——既非《暴风骤雨》中“水火不容”,也非《白鹿原》中“亲如家人”。您当初为何选择这一视角书写乡村社会关系?
赵德发:土地与农民的命运密切相关,为了突出这种命运感,我就设计了绣绣被绑,父亲舍不得卖地赎她的情节。我了解过去的农村状况,知道那些人并不是非黑即白,不能简单地二元划分,好多人都是善恶并存,而且人们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掺杂着政治、经济、文化、血统等种种因素。而且人们做事的动机也复杂得很,有的甚至匪夷所思。所以我写小说时,就想尽量还原一个村庄、一群人,让读者感受我的想法。
“流量下乡”遇见“决绝离土”,
映照时代土地观的变迁
读品:《生万物》热播,让更多年轻观众关注到“土地与农民”的主题。在城市化快速推进的当下,您希望年轻观众从剧和原著中,读到哪些关于土地的意义?
赵德发:我希望年轻人看了剧或书,知道我们的前辈是怎么在土地上生活、怎么从土地上走过来的。他们步履艰难,顽强地求生存求发展。过去,土地是农民的生存基础,也是精神归宿,农民对土地奉若神明。今天,大多数人生活在城市,即使没有过去那种土地崇拜了,也不能把土地忘掉,因为任何人都要吃饭,粮食安全是国家的重大课题,所以才划定了18亿亩耕地的红线。我双手赞成——耕地可不能再减少了,一旦缺粮那是大事!过去长辈们聊天,总说不敢想过去没粮食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法过。要是那样,就是一个国家的灾难。另外,在城市化进程中,土地也成了不少返乡青年的生活保障。所以,今天我们还是得尊重土地。
读品:“缱绻与决绝”的矛盾,在乡村振兴背景下,是否有了新的内涵?
赵德发:“缱绻”与“决绝”这两种对待土地的不同态度,在农民群体当中依然存在,但是“缱绻”少了许多,“决绝”多了许多,因为城市化在继续,速度越来越快,更多的青年农民走向城市。
现在提乡村振兴,面临不少新情况、新问题,比如怎么唤起农民对土地的深厚感情,让他们愿意好好种地,就必须提高土地上的收入。现在许多年轻人甚至农民对土地没有感情,觉得光种地挣不着钱,一亩地纯收入才1000元左右,在城里打工一个月好几千,谁还愿意守着地?除非在城里实在没出路了,才回家蹲着。乡村振兴不是盖几间新房、刷几条标语、建些文化设施就够了,更重要的是把现有的土地管好,把土地关系理顺,充分调动农民种地的积极性,让我们的土地永远生生不息,滋养万物。
读品:网友称这部剧的热播是“流量下乡”,您有没有料到这部写于三十年前的作品,在今天能有这么高的收视?
赵德发:完全没料到。这本书是我40岁那年写的,想不到在26年之后它会被爱奇艺看中拍剧。我当时估计能拍好、会热播,但没料到会火到这个程度——每天收视量过亿,各种评论铺天盖地,我都惊呆了。
前几天我去连云港市图书馆做讲座,才知道书里写到的“青口”,剧里郭龟腰提的“去青口贩货”,在连云港、在赣榆区青口镇引起了热议。在我小时候心目中,青口是个大地方。我爷爷是个盐贩子,年轻时“撵垛子”,赶骡子在村里收了花生米、花生油去青口贩卖,中途要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赶去青口卖掉,再去装盐,驮到临沂卖掉再回家。这一趟要走三天,能挣一块大洋。爷爷常跟我说这事儿,说辛苦得很,还说“真怪,清水里捞白银”,指海水产盐,能换银钱。1995年写小说时,我把爷爷讲的事情写了进去:封大脚在青口看到大海,看到渔民跟农民不一样的活法,突然明白世界上的人分两种,一种靠海为生,一种靠土为生,各有各的过法,他觉得自己就是“从土里刨食的,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种地。”没想到这么个小情节,现在能引起这么多共鸣。三年前我写长篇纪实文学《黄海传》时,又去了黄海西岸,从日照往南走到长江口,特意到了青口河口。我在那儿站了好久,想象爷爷当年在这里贩盐的情景,特别感慨。
文章来源: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缱绻与决绝》| 人民文学出版社
赵德发1955年出生,山东省莒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五、第六届主席团副主席,日照市文联原主席,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已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约9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人类世》《经山海》《大海风》等,长篇纪实文学《白老虎》《黄海传》等,出版有《赵德发文集》12卷。曾获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
初审:胡玉萍
复审:薛子俊
终审:赵 萍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