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之《树火》

全书的第三篇《树火》。时间来到两年以后，叙事的角色切换为英惠的姐姐。自她闯入丈夫和妹妹拍摄人体彩绘的现场后，丈夫被关进了拘留所，经过几个月毫无意义的辩护，最终被放了出来。他没有回归家庭，而是远走他乡，自此杳无音信。而英惠被关进了隔离病房，从此再也没能出来。经受了这几年来的变故，英惠的家族早已四分五裂。年迈的父母不愿再见到二女儿英惠，甚至和大女儿也断了联系，因为他们不愿想起那个“禽兽不如”的大女婿。

英惠的姐姐是极其坚强的。她独自承担起抚养儿子的责任，顶着家庭丑闻的巨大压力兢兢业业地操持着化妆品店的生意，还用自己的收入帮英惠转到了条件更好的医院。韩江写道：“残酷的时间公平得像水波一样，载着英惠姐姐那仅靠忍耐铸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她懂得必须独自承受生命里发生的一切。身为女儿、姐姐、妻子、母亲和经营店铺的生意人，甚至作为在地铁里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行人，她都会竭尽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从始至终，姐姐都庇护着英惠。当父亲在自己的新家里逼英惠吃肉时，姐姐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一个出声劝阻的。当英惠离婚，独自生活时，姐姐将自己的衣服送给英惠，还为她配备了电话。当她发现丈夫和妹妹的事情后，姐姐也只是痛恨丈夫伤害了精神失常的妹妹。眼下，她又成了妹妹唯一的监护人。

转入新医院后，英惠的情况原本有所好转。可是在三个月前，突然发生了一场意外。在精神病人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后，护理人员却四处找不到英惠，直到当晚9点，他们才终于在山林里找到了她。那时英惠已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已经化作了山间的一棵树。

从这以后，英惠的情况急转直下。她开始表现出新的怪诞行为。有时，她会倒立在墙边，告诉来看她的姐姐，自己的手掌已经深入地下，长成了根系。她对姐姐说，世上所有的树都是兄弟姐妹。最糟糕的是，她彻底不再进食，连素食也不再吃，却告诉姐姐，她只需要水，只需要阳光雨露，就足以生长。一个月前，英惠突然不再开口说话。医院的大夫尝试用插管的方式给英惠喂食，却在英惠的顽抗下无法成功。再这样下去，英惠很快就会因严重的营养不良而生命垂危了。在姐姐的陪同下，医护人员将英惠押上了救护车，转去有急救能力的医院。在颠簸的救护车上，姐姐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山林，好像那是黛色的熊熊火焰。

《素食者》第三篇《树火》的主要情节至此戛然而止。不过这篇里还有丰富的内容通过英惠姐姐的回忆呈现出来。在姐姐的记忆里，英惠从小就是个很有灵气，也很倔强的孩子。她因此没少挨父亲的打。在英惠婚后，丈夫对待她的方式也十分粗暴。诚然，和英惠的父亲相比，英惠的前夫已经极少动粗，但他却丝毫看不到英惠的情绪和人格，只是任意支使着英惠，好像她只是部机器般的仆从。这种无形的暴力同样有着毁灭人心的力量。一次在餐桌上被丈夫凶狠地责骂后，英惠突然感到内心异常平静，房间里的所有家具连同对面狰狞的丈夫都像潮水般离她远去，只剩下她和身下的椅子停留在无限的空间里。就在那天夜里，英惠做了那个让她开始吃素的噩梦。

吃素对英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其实这也是一种象征。吃素象征着拒绝肉食者的规则，而蜕变为植物则是彻底退出肉食者的世界。食肉是必然要以杀死另一个生命为代价的，世界本就是由一条条杀戮串联起来的食物链组成的，而英惠决定彻底拒绝暴力，即使这会令她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做梦以后，英惠时常感到呼吸困难，她渐渐意识到，堵塞在自己胸中的是她曾吃下的生命。众人施加给她的暴力和她曾施加给更弱小的生命的暴力全部淤积了下来，令她的心灵不堪重负。还记得第一篇结尾那个古怪的情节吗？英惠在逃出病房后杀死了一只鸟。其实，在她的梦里，她也反复化身为狼一般的猎食者，吞下鲜活的血肉。这不是因为她向往暴力，一种更加合理的解释是，她承载的暴力已经盛满了她的内心，正在从各种孔洞里满溢出来。

假如不选择英惠走的这条路，脆弱的生命又能如何自处呢？在劝英惠吃肉时，英惠的母亲曾着急地说道：“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尔后，她清脆的嗓音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哭声。这是在英惠父亲这样可怕的丈夫身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的心声。而英惠的姐姐选择沉默地成为强大的照护者，将自己生命的意义笼罩在每个需要她负责的人身上。

在第三篇《树火》中，英惠的生命已经渐渐接近一个树的精灵。在她的想象中，她或许即将成为山林的一员，和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手足相连，用不再杀戮的方式站立在大地上。但她的姐姐却无法加入这个植物的世界。姐姐从没告诉任何人的是，其实，她也曾在生命的某个时刻突然崩溃，感到自己从未生活在世上，也不必再生活下去了。可是她终究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原因很简单。那天她回到家，看到儿子从睡梦中哭泣着醒来。原来，儿子梦见妈妈变成了一只白鸟，向空中盘旋而去了。英惠的姐姐不会是那只白鸟，她回到了儿子身边。她蔑视丈夫像鸟般飞走的轻薄的自由，羡慕英惠了无牵挂地沉浸在一个人的疯狂里。而她自己将继续在肉食者的世界里勇猛地拼杀。在救护车里，她望向窗外的树海，她的眼神因没有选择而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