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删减版《潜入普洱雨林,吃!》
原刊于《深圳航空》
2025年9月刊发布
[ Puer ]
普洱
坐很长的火车,
可是相比不可预计的航变,
让我悠长的时间里没有惶惑,
也算公平。
少数方式之一,可以安抚讨厌旅途劳顿的我,当然,是好吃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地游客,心里少不了一个来也米线,去也米线的念想(毕竟云南好多吃的太陌生,难免迷茫)。
正宗老品种黑猪肉米线店
很多城市位于街口的店,是被风水师傅嫌弃的,因为车子川流不息,却很难停车。我眼前这家米粉店,确实是个例外。普洱的郊区非常安静,我可以走在马路中央,卡车司机也可以靠边停车吃饭。
自选加料的黑猪肉米线
老品种黑猪米线店,门口竟然是个生鲜猪肉摊。切肉师傅的刀很硬,笃笃笃快刃砍了猪蹄与排骨,也砍出这街口的顺风顺水。
黑猪肉猪杂汤米线
我这个外乡人张望着进去,贪心要了火烧肉、扒肉、肥肠、香肠(一般人两倍),店家说只要加十块。猪皮、猪血旺竟然全免费。铜锅慢熬的猪骨汤,看起来油汪汪的。炎炎夏日的云南人自有智慧。猪肥肠是酸汤煮的,我又在油花上加了一勺秘制鲜剁番茄辣椒酱,嘴里顿时暴雨来袭。
饿时吃粉时是会有时间静止的酣畅的,酸汤肥肠与鲜剁番茄酱让我失语,似乎在血污与贪婪里顿时生出了纯洁。毫不夸张说,这里下水处理得比外头任何的口水菜都激发口水。我两口并做一口,嘴里遇见像哪吒重修骨肉时荷塘上的浪潮,猪血旺嫩得宛如新生肌肤...切肉师傅的砍刀声、卡车司机的吸溜声、铜锅里翻滚的骨汤声,那在我听来是庆祝重生的(那头不辱使命的好吃的猪)。
酸汤肥肠与鲜剁番茄酱
我总算到了普洱了。我的意思是,自己总是到了地方了,结果胃还没到,得吃了好吃的,才算落地。
普洱菜市场內的菌子摊
晨光尚未穿透云层时,我已经站在普洱的菜市场里,被一筐筐形色各异的菌子包围。苏启胜大厨正掰开一朵见手青,那菌伞在他指尖泛出诡异的青蓝色。
苏启胜大厨
"这就是普洱的早安问候。"他憨笑着说,眼睛弯成综艺节目里熟悉的弧度。我下意识后退半步,脑海中闪过急诊科人满为患的传闻。
普洱菜市场内
有力气了,才好买菜。菜市场的狂欢在午后达到巅峰。芭蕉芯像玉雕般剔透,活马蜂蛹在竹筒里蠕动,芋头花展开妖冶的紫色腰肢。
活马蜂蛹
苏大厨穿梭其间,不时掰块花生凉粉塞给我:"在云南,'随便吃'才是最高礼仪。"最震撼的是笋摊老板现场表演的"傍林鲜"——带壳甜笋在炭火上烤得焦黑,剥开后竟涌出带着山岚清香的嫩肉,拌上辣椒、苤菜根和水豆豉,瞬间颠覆了我对《山家清供》的想象。
烤甜笋
菜场里有好多药根,是普洱人日常保养用的。老人说,吃药根汤的时候,要和菌子分开吃。我还记得,昨天夜里松赞酒店的厨房飘着奇异的香气。十几种药根在陶罐里翻滚,小茴香根、黑威灵、天冬在沸水中舒展筋骨,熬成一锅绛红色的猪蹄汤。
多种药根熬制的猪蹄汤
苏大厨舀起一勺:"过端午,换肠肚,这是我们普洱人的养生哲学。"汤底泛着药材特有的清苦,却在喉头化作甘甜。
干巴菌盖饭
我们满载而归后,当夜幕垂落菌香时分,苏大厨的干巴菌盖浇饭终于登场。他去除泥沙的方式很绅士,坚持用指腹轻柔按摩菌朵:"加面粉搓洗会破坏脆度,这是对'菌中之王'的尊重。"金黄的菌丝裹着饭粒,入口竟有松涛般的韵律感。而那道红菇汤更堪称神迹——奇异的茉莉香与微妙奶香在鼻腔流转,仿佛把无量山的晨雾都炖进了汤里。
红菇汤
第二天,我们上山了。雨季后,山中菌子开始狂欢,我一手摸着树干上的可食用的“树花”和“地衣”,已经顾不了偷尝,一手拿着登山杖,小步进山。地,实在太滑了。我停在山谷边上休息的功夫,遇到了一只红唇棘蜥,纤细爪子扒在我手上时,嘴唇和脖子突然变成深红,那颜色慢慢延伸到草绿色的腹部。“这见美女就脸红脖子粗的家伙,八成是害羞了。”我任他借着我的掌力,蹬回溪涧旁的草丛去了。
普洱的山上到处都是红色的含铁矿泥土,我心想要是运气好的话,能找到黑盖红土鸡纵菌,那就地巴拉巴拉土,甜菌杆子就能当“甘蔗”吃。我开始渴望在山下吃一碗乌鸡鸡纵泡饭,苏大厨的鸡汤里只有山上随地采的草果叶子,那是天然味精,还有淡淡青草香。这样,就能补足一天走山的体力了。
热带雨林里都是宝。如果要想吃零食,就吃片中华五味子的叶子,酸、甜、苦、辣、咸、香一次拥有。哪怕我真的饿急了,也可以吃云南隐距越橘,那被称为旧军粮,口干舌燥的路上,这微酸的叶子嚼着还挺可口的。
一路走着,听着向导和我说着“恙虫”致人准点发烧的恐怖故事,一路顺手吃着花花草草,我有着不被打扰的食欲。苏大厨像个馋嘴孩子一样突然在林间消失,原来是去跑去灌木丛里摘果子了。他告诉我云南孩子夏天的快乐,其实是龙葵。云南的龙葵比我们江浙要甜很多,还透着黄瓜香。我们偷野生黄树莓的时候,少不了冒着扎手的风险,那是目前市场上树莓的祖先。而山上最好吃的野莓叫做黄毛野草莓,小小一粒、毫不起眼。说那是现在白草莓的始祖品种,我并不相信,因为那蓬勃的奶油香味,真的比起“晚辈”超前太多,足以一口定情。
黄麂其实比我更着迷吃山里香香的东西。初夏时节,晨雾未散,普洱的雨林还浸在青灰色的朦胧里。一只黄麂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湿润的鼻尖轻颤,琥珀般的眼睛映着天光。它嗅到了风里浮动的甜香——是沉香树开花了。
那花不大,淡黄微绿,藏在枝叶间,像被随意撒落的碎玉。但香气却极霸道,一缕缕沁出来,沾在空气里,凝成蜜糖般的稠。黄麂馋得奔来,咀嚼时,它的耳朵微微抖动。沉香花不似寻常草木的涩,反而带一丝清苦的回甘,混着树脂的暖意。几片花瓣从嘴角漏下,被晨露打湿,黏在苔藓上。黄麂低头嗅了嗅,又伸舌卷进嘴里——它知道,这花吃一次少一次。再过几日,花期便尽了,香气也会被雨水冲散,只剩硬实的圆蛋状果荚挂在枝头,苦得连猴子都不碰。
远处传来菌农的脚步声,黄麂倏地抬头,它们还对猎人枪声心有余悸,一时放不下花,只能躲进树丛。蹄印浅浅地印在泥地上,旁边躺着几枚未被啃尽的花萼,仍幽幽地吐着香气,透露着抓采花贼的线索。
普洱绿谷酒店菌子宴
这个时节,山里牛肝菌家族最庞大,每年都有美食爱好者拜倒在美味菌伞之下。见手青我能吃完一整盘,加大蒜辣炒的。吃完这盘中薄薄脆妖姬,但凡有一两片的截面粘连着,没熟,那就中奖了,听说小人、小兔子、彩色森林…都会来。我每年都苦苦等着,但厨师太专业,终归又是无缘见识。云南当地人说10分钟内能见分晓。吃过刚刚好断生的炒见手青版本,才会懂为什么云南人年年会冒死吃。谨慎的云南厨师通常炒给外地食客吃的见手青,都是过熟的、发干,毕竟安全第一。
花椒芽炝炒见手青
在云南,见手青是一类具有显色反应的牛肝菌统称,菌肉被触碰或切开后会迅速变蓝或青黑色。严格来说,云南的可食用牛肝菌主要包括以下几种:红牛肝菌(红葱菌)、白牛肝菌(白葱)、紫牛肝菌(紫葱)、水白葱菌(粉葱)、麻蛇葱菌(高脚葱)和黑牛肝菌(黑膜碗)。普遍意义的见手青其实是红牛肝菌,毒性其实没那么大,但它们的口感非常好,无论是炒、煮、炖还是炸菌子油都美味。红牛肝菌其实显色不那么严重,反而网上好多视频为了让见手青切开后变蓝绿的效果显著,用云南人不常食用的廉价紫葱代替红葱。
亚种、变种这些千余种的牛肝菌漫山遍野,如果我是一朵牛肝菌,估计亲戚也认不全。幸好,要中见手青的毒也没那么容易,除非吞下子实体,其实在手上再怎么盘也没事。
卵盖鹅膏菌(左)锥鳞白鹅膏(右)
在海拔1300米的滇南雨林里,菌子猎人常说:“越妖艳,越危险。”但真正的杀手往往穿着素雅的外衣——“锥鳞白鹅膏”,纯白的菌盖上点缀着细密的“钉子”,像一双Christian Louboutin的高定鞋头,优雅却致命。它常与“卵盖鹅膏菌”共生,是云南野生菌中毒事件的“头号嫌犯”。
而“格纹鹅膏菌”则擅长伪装,菌伞上的格纹让它看起来像人畜无害的“花菇”,但菌柄上那圈薄如蝉翼的“菌环”暴露了它的身份。更狡诈的是“灰花纹鹅膏菌”,只因它长得太像可食用的鸡枞菌。1972年,日本研究人员率先对灰花纹鹅膏的化学成分进行了研究,认为其含有α-鹅膏毒肽——一种能够致命的蘑菇毒素,被民间称为“黑无常”。
毒蝇鹅膏菌
至于那些色彩斑斓的“网红菌”——红伞伞白杆杆(毒蝇鹅膏菌)、绿盖粉孢牛肝菌、鸡屎绿的硬马脖菌,当地人看都不看,直接一脚踢飞。真正的行家只认准几种“安全牌”:“乳浆菌”鲜甜多汁,“黑牛肝菌”肥厚如肉,“松乳菌”香气霸道,而“红菇”则是普洱的山珍代表——掐开菌杆,若里面藏着灰色,便是真货;若是白的,那是苦味的信号,赶紧扔掉。
科学家最近发现,普洱的雨林地下藏着一张“真菌暗网”。当斧头砍向树干时,树木会在0.3秒内释放化学信号,菌丝网络像光纤般在8分钟内将警报传遍整片森林。更惊人的是,某些古树的菌丝能记住30年前的伐木频率,并通过电信号教幼树提前合成苦味素御敌。
普洱雨林里的菌子
这解释了为什么普洱人采菌那么“快、准、静”——动静太大,整片山的菌子都会“收到风声”,要么加速开伞,要么启动毒素增强的防御机制。难道,“采菌如偷情,轻手轻脚才能得手。”
或许,普洱教会我们的不仅是辨别毒菌,更是一种生存哲学——既要大胆尝鲜,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雨后的山林里,若看见蚂蚁列队迁徙,普洱人立刻两眼放光。忽略“要不要下雨”,本来这里就是时雨时晴,掏“蚂蚁蛋”的时机成熟了倒是真的!这种傣族名菜形如小米粒,入口爆浆,带着奇异的酸鲜。但采集时机稍纵即逝,蚂蚁一旦察觉危险,会连夜将卵搬进更隐秘的私宅。
破酥包
冒险之后,总要回归人间烟火。我喜欢菜场边的普洱“破酥包”,一层层酥皮如层叠的蝉翼,一块钱一个的幸福感直接拉满。
离别前的清晨,我在街角米线店见证了普洱的市井魔法——不吃一碗,根本走不脱。
醋酸米线则是早餐界的“扫地僧”——酸汤用红青菜、番茄、白木瓜或野山椒天然发酵,米线滑过喉咙的瞬间,充满胡辣子香。
普洱早盈小吃店内
火车上回想起来,十年夫妻店的那碗普洱红米线还是挺打动我的,滑喉。普洱的香辛料不少,苤菜根是特有的,水豆豉、姜水,胡辣椒、水腌菜…都不是我们刻板印象中云南小馆子直勾勾的冲,全是有结构的香。我喜欢铺满肠旺和土猪肉末的味道,连塑料板凳都能吃出五星级的仪式感。
普洱红米线
火车靠近家的方向时,现摘的老品种三年芒渗出的那些粘液,香了整个背包。我想起苏大厨那句话:"做菜要有灵魂。"在这片菌子、茶叶与咖啡树共生的土地,美食从来不是温室里的俗物,而是需要以勇气去交换灵魂的精灵。
普洱咖啡与可可
而生存环境再恶劣,自然本来就有解决方案,譬如山上的大毒物“滴水观音”,就任由锚阿波萤叶甲残食出一个个规则圆孔,这些小甲虫有本事阻断树叶中毒液的传输路径,而在普洱暴雨季,又帮助滴水观音大叶子免受打击。这跟我家小院子绣线菊上的蚜虫别无二致,蚜虫屁股出产的“蜜露”养活了蚂蚁,血液喂饱了瓢虫,身体又献给蚜茧蜂,就是密密麻麻在树上乘凉的“微型汉堡”。它们和绣线菊亦敌亦友,相互依存。
我家里绣线菊上的蚜虫共生
雨林的经验告诉我,能吃是福。
神 婆 问
你 喜 欢 云 南 吗 ?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思想,
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西西弗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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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野中国》《人间值得369》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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