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农村的天总是灰扑扑的。我妈没读过啥书,也是没法子。人家打工挣钱,她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换点玉米面,捡点糠,勉巴巴和舅舅度日。后来她偶尔会跟我絮叨起那阵日子:“家里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可也就是这么一说,该扛的她全扛了。
倒是我舅舅,自小就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按我妈的话,“愣头愣脑,没心眼儿,好打抱不平。”小时候他满脸是风,嘴里还老实,手脚却比别的孩子麻利得多。舅舅总带我在稻田边儿捉青蛙、挖野菜,隔三差五就惹祸回来,被我妈训得狗血淋头。可惜他顶天立地,任性到底。
等我妈到了说亲的年纪,媒人没少上门。我妈倒好,一概挥手拒绝,全为了舅舅。她总说:“等他有了老婆,我再走。”舅舅没本事讨媳妇,我妈就死心塌地原地守着。直到她二十六岁,算是“晚婚女青年”了,终于被舅爷爷一锤定音,介绍给我爸。
我爸呢,比我妈大十一岁,吃国家粮食,是那年月的“香饽饽”。农村谁不稀罕这样的?说到底,我妈也是怕穷怕了,见了点光,总归要摸一把。可嫁人之后,她还是走不开舅舅。刚生下我那会儿,父亲怕娘一个人在老家吃苦,把娘接到城里过了三个月。可日子没捂热,娘思来想去,还是拉着我,回了舅舅的小屋。
你问我和父亲?很奇怪的距离。平日里,父亲一年来也就晃两趟,每次在门口徘徊,还不等他开口,我就吓得藏到门后头,怎么都不愿出来。父亲伸手塞糖,想哄我叫“爸爸”。我那时只会哇哇大哭,喊也不喊,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满心只认舅舅。“我不要爸爸,我有舅舅!”我现在都能记起来,母亲脸上那种复杂的神色,父亲背过脸默默不吭声。
我的犟脾气,全是娘和舅舅一手带出来的。挨打的时候多得是,特别是学了点坏毛病惹娘生气。每逢这时,舅舅护短得很,往往一把把我捞起来抱出门,背着娘下山去烤红薯吃。他嘴上说我不懂事,心里却像装根棍子,直愣愣地疼我。娘在后头追,气得直嚷:“你俩都别回来吃饭!”我小脑袋贴在舅舅怀里,嘴里嘟囔:“那咱们以后都在野外睡行不?”舅舅一乐,说:“有红薯,还怕啥?”
等我有了两个妹妹,父母还是两地分居。父亲事业忙,隔年才来一次,总想把我们母女拉到城里,可我舍不得舅舅。八岁那年,家里来了辆大卡车,父亲带着新衣服、新书包,架势十足地要把一家一窝全带走。大包小包堆得像搬家。轮到我,该上车了,我死活抱紧舅舅大腿,不撒手。心里混乱得一塌糊涂:跟着妈就要离开舅舅,跟着舅舅妈妈又不在身边。
大卡车的轰鸣声还在耳边,我记得大姨在旁劝我娘,“让大丫头跟舅舅留段,等他有了自己的家,再带走也不迟。”母亲哭鼻子,什么也没说。
没想到,舅舅忽然发了狠。他头一回真打了我。结结实实一巴掌,打得我牙关发麻,连疼都反应不过来。见我呆住,舅舅把眼撇开,声音发硬:“上车,和你妈、你爸一起回去!”可我那会儿,就是要赖着不走,直嚷嚷:“我要妈妈,也要舅舅……可我不要他!”——“他”,当然是指我的父亲。我对这词怎么也喊不上嘴。
舅舅看我还犟着,真急了,拎棍子打了我小腿,逼着我跪下,对着父亲喊“爸爸”,还不让用“他”。那一刻委屈、心酸齐齐涌上来,我只敢低着头叫了一声小猫似的“爸爸”。父亲抱我,他的肩头抽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憋着眼泪。舅舅就那么站在原地,头也不回,像块石头似的。
最后父亲开口:“她舍不得你,舅舅。要是你以后讨上媳妇,我再把她带走;要是讨不上,她就给你养老。”母亲沉默着,把我塞回舅舅怀里。我留下了,母亲和父亲、俩妹妹走了。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远了,我望着尾灯,一下子就心空了。
和舅舅相依的日子,成了我童年最亮的那束光。穷是真穷,但有他顶天立地的保护,我啥都不怕。舅舅舍得给我买绿色军用包,崭新的,送我上学。这在别的女孩不一定有学上的年头,就是大事一桩。他推着旧自行车,冬天清晨踩着雪印儿把我送到教室门口,挤出点省下来的钱买根糖给我。
日子一晃,两年过去。后来有一天,舅舅突然小心翼翼带了个女人回来,手脚不安分地搓着裤腿。舅舅咳嗽一声:“这是你舅妈,以后你们得好好过。”我楞了半天,才明白舅舅终于有了自己小家。父母也赶过来帮忙操办婚席。轮到该走的还是我,十岁的我这回没哭,只捂着舅舅粗糙的手,“我寒暑假还会来看你。”舅舅却掉了泪,拉着我肩头,一个劲儿地说感谢父母、托付我。那天的气氛,我长大后回忆起来,还是鼻头一酸。
和舅舅分开,这十年成了我人生性格的底色。我从他身上学来不拐弯儿的性格,心大,爱憎分明,遇事先扛着。和爸妈生活后,我渐渐明白了“血浓于水”,懂得了什么叫迟到的父爱,也知道了家的另一种样子。
后来人生继续往前走,我嫁人生儿,还是爱帮着爹妈干农活。家里添了个弟弟,是妈妈“超生”的,年纪小我许多。也许连我妈都没想到,岁月轮了一圈,我又像她当年那样,疼自己弟弟,护他成长。
这些年说快也快。父母都入土为安了,时间教会我体谅、包容许多事。舅舅也老了,鬓发全白,牙齿掉了几颗。春节前我托表弟教舅舅用视频电话,隔着屏幕看见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没来由地就哽咽了。
“丽啊,人生嘛,命都天定的。想开点,跟女婿安安稳稳过,别愁这些。”舅舅用含糊不清的口音,一遍遍劝我。我多想当面跟他说些心里话,但半生过后,只能从手机那头转点钱,让表弟给老人买点好吃的。
也许每个人都要经过爱与别离,才能懂身后的那道光有多动人。童年留下的遗憾和温暖,有时候像一碗陈年老酒,越回味越浓烈。想让舅舅多活几年,想多看他一眼;但这些念想,我们终究都得慢慢收进心里头。日子还要往前,心头的那个“家”,或许还在等着我们缓缓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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