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的深秋,苏北平原被一层灰白的薄雾紧紧包裹。
晨光熹微,寒意侵人,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陇海铁路像一道冰冷的铁枷,横亘在苍黄的大地上。铁路沿线,碉堡林立,铁丝网缠绕,反动派的军队和地主还乡团日夜控制着这条交通命脉。
石湖乡尤庄村(现连云港市东海县石湖乡尤庄村)最东头那间低矮的泥草房里,油灯摇曳。
李天玉就着昏黄的灯光,反复审视着手中的那张小纸条。纸条之上,字迹细如发丝,却字字重若千钧。
这是北山里党组织送来的紧急情报,关乎同志们的安危和下一次行动的成败,必须在天亮后送到安峰山。
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常年劳作使李天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手掌粗糙如树皮。然而,没人知道,这个表面上沉默寡言的贫苦农民,竟是一位地下交通员。
他熟悉这方圆几十里的每一条田埂、每一条水沟,就像熟悉自己手上的老茧一般。
现下风声紧,哨卡严。
怎么才能把这"火炭"一样的情报平安送过去?李天玉的目光落在窗台上晾着的几坨黑乎乎的驴粪蛋上。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坨半干的驴粪蛋,找到一道天然裂缝,用手指轻轻掰开。随后他将折得极小、用油纸紧密包裹的情报仔细塞进内芯,再将裂缝仔细合拢,双手掌心轻轻揉搓,让表面的痕迹消失。做完这一切,李天玉把这枚特殊的驴粪蛋混入筐里其他粪块之中,又撒了把干草木灰掩盖痕迹。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料和牲畜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是这片土地上最寻常、最底层的味道,是那些耀武扬威的团丁们最鄙夷、最不愿沾染的味道。李天玉深吸一口,这令人安心的"伪装"让他砰砰直跳的心稍稍平稳。
鸡叫三遍时,他穿戴整齐。只见他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裤,脚上穿着一双磨得快透底的草鞋,随后又将脸和脖子用锅底灰抹了几道,看起来更像一个邋遢的穷汉。
妻子摸索着走过来,把两个掺了麸皮的冷窝头塞进他怀里,嘴唇动了动,眼里满是担忧,最终只挤出两个字:"小心。"
李天玉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他挎起沉甸甸的粪筐,拿起粪叉,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身影随后消失在浓雾与黎明前的黑暗中。
路上的冷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雾气湿漉漉地贴在他的旧褂子上,很快沁开一片凉意。他低着头,微微佝偻着背,让脚步显得沉重而疲惫。但他的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田野寂静得可怕。很多地都荒着,杂草丛生。偶尔经过的村庄,也大多死气沉沉。只有远处陇海线上,偶尔传来一声凄厉的火车汽笛,划破令人窒息的宁静。
越靠近铁路线,压力越大。
小娄村就在铁路线南边不远。村口那条必经的土路拐角,是敌人设的固定哨卡。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一阵粗野的呵斥和狂乱的犬吠声。
李天玉深吸一口气,让面部肌肉放松,换上惯有的、略带麻木的神情。他故意放慢脚步,弯下腰用粪叉在路边的枯草堆里戳弄,做出寻找粪便的样子,才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刚拐过弯,三个身影堵在路中间。
还乡团的人!
为首的是个三角眼,腰别盒子炮,嘴里叼着烟,一副凶狠模样。另外两个人,抱着步枪歪站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条瘦黄狗伏在对方脚边,冲着李天玉不断地龇牙狂吠。
"站住!干什么的?!"三角眼吐掉烟蒂,厉声喝道,目光像钩子一样上下打量着李天玉。
李天玉停下脚步,放下粪筐,脸上堆起谦卑又惶恐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老总,拾粪的,下地哩。"他指了指粪筐。
那股浓烈的气味弥漫开来。三角眼立刻嫌恶地皱紧鼻子,用手使劲扇风:"混蛋!臭死了!滚远点!"
"哎,好嘞,这就走,不熏着老总……"李天玉连声应着,作势就要挑筐往前走。
"慢着!"旁边一个矮胖团丁拦住他,小眼睛闪烁着多疑的光,围着李天玉转了一圈,"拾粪?这兵荒马乱的,起这么早?我看你小子形迹可疑!说!是不是北边派来的探子?!"
"哎呦老总,"李天玉叫起屈来,皱纹挤成一团,"俺就是尤庄村的,种地的。您要不信,去村里问问?俺叫李天玉。地里的麦子等着肥呢,不起早拾点粪,明年吃啥呀?"他絮絮叨叨,完全是一副被吓坏的老农模样。
"少废话!"三角眼不耐烦地打断,"身上搜了!"
另一个瘦高个团丁上前,粗鲁地在李天玉身上摸索。破褂子、空裤兜,除了怀里两个冷窝头,什么也没有。瘦高个嫌弃地掏出窝头看了看,随后扔回他怀里。
"筐里!倒出来看看!"三角眼盯着粪筐,眼神锐利。
李天玉的心提到嗓子眼,后背沁出冷汗。但他脸上露出极度为难和心疼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老总……这都是俺一点点拾来的……好东西啊……倒出来就糟践了……地里还指望着呢……"
"别啰嗦,让你倒就倒!再啰嗦毙了你!"三角眼猛地拔出盒子炮,恶狠狠地指着。
李天玉似乎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弯腰,手颤抖着伸向粪筐,动作慢得像在拖延时间。
矮胖团丁被臭味熏得心烦,看他磨蹭,一股邪火直冲脑门,骂了句:"还磨蹭个屁!"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粪筐上!
"嘭!"
粪筐应声而倒,驴粪蛋、草木灰、碎草屑滚了一地,浓烈的气味轰然爆开。
李天玉的心几乎停止跳动!目光死死盯住那几块滚落的驴粪蛋,尤其是藏着情报的那一块!它混在污秽中,外表毫无二致。
"嗯?还真是臭大粪!晦气!"矮胖团丁看着鞋面上的污点,恶心得连连跳脚。
三角眼也被臭味熏得后退两步,紧紧捂住口鼻。他心中原存的那点怀疑,也被这气味浓烈的污秽冲散了。只剩下无比的厌弃。
"滚滚滚!赶紧滚蛋!真倒霉!"三角眼厌恶地挥手。
李天玉悬着的心落回原地,但脸上还是一副被吓坏、又心疼的表情。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哎,滚,这就滚……"蹲下身,念叨着"可惜了",手上却利索地将散落一地的驴粪蛋,包括那颗藏着"命根子"的,快速捡回筐里。
他重新挎起粪筐,背影佝偻,脚步踉跄,慢慢地走过了哨卡。身后传来团丁们的咒骂和嘲弄。
走出一里多地,完全看不见哨卡时,他才真正松口气。贴身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找个荒草丛生的土沟边,四下观察确认安全后,这才小心放下粪筐。
李天玉用手指准确无误地拣出那颗特殊的驴粪蛋。随后轻轻掰开,露出里面干干净净、完好无损的油纸包。他取出纸包,擦干净手,将这重逾千斤的情报,深深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太阳终于挣脱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在苍凉的大地上,照亮了李天玉前方蜿蜒向北的小路。他挎起粪筐,拿起粪叉,再次上路,脚步踏实而坚定。
安峰山,就在前方。
参考资料:《东海县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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