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城市被血与火笼罩,天空被硝烟染成灰黑色。那年,阚广平才4岁,他的一家被迫在枪炮声中逃离家园,跌入逃亡的人潮。日军的轰炸机从未停止呼啸,亲人们在炸弹的尖啸与巨响中各奔东西,从此骨肉分离,再未团聚。
几年后,其母亲阚熊氏在沦陷区贫病交加、缺医少药的避难生活中,不幸病逝,她没能等到天亮的那一天。
这段惨痛的记忆,成为阚广平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伤口,深深烙印在阚广平的记忆深处。
今年正值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92岁的阚广平在观看电影《南京照相馆》后,思绪良久,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最终决定直面记忆,提笔写下《逃难——我同我的母亲》一文,后郑重地发送给红星新闻。
阚广平的手稿
8月23日,在成都一所养老公寓内,记者见到了阚广平老人。虽已年至耄耋,他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谈吐自如,行走间仍见从容,只可惜听觉不再灵敏,旁人只能用文字与他交流,去追寻那段血与火侵染的历史。
结合阚广平的口述、亲笔文字及相关史料,记者整理出这篇南京沦陷逃难者阚广平的口述史——
阚广平带记者看他收藏的照片
四岁的记忆
爆炸声震耳欲聋,哀嚎声与哭泣声交织
南京沦陷那一年,我四岁。
一个四岁的孩童,能记得什么?可日军的暴行,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我稚嫩的心灵上。八十多年过去了,那片焦灼的痛楚,依旧清晰。
那时,我的家在丁家桥附近。屋子不算大,前庭连后庭,中间围着一方天井。一家七口人——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我,就在这方小天地里,靠着父母经营煤炭的微薄收入,过着清贫却也和睦的日子。
一切的安宁,终结在1937年8月15日。日军的飞机第一次闯入南京的天空,巨大的轰鸣与爆炸声,撕碎了所有的日常。此后的整个秋天,空袭的警报便成了生活里最刺耳的声音。我们终日活在恐惧里,一听见声响,就慌不迭地往外跑。若实在来不及,便只能蜷缩在桌下,母亲会急急地抱来厚厚的棉被压在桌面上,仿佛那单薄的一层,真能抵住从天而降的钢铁与烈焰。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在绝望中,为自己寻一个卑微的心理寄托。
持续的轰炸,榨干了人最后一点心安。终于,在南京城破前夕,我们一家七口和无数市民一样,被迫抛下了那个小小的家,汇入逃难的洪流。
战时交通资源匮乏,平民几乎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父母肩头扛着简单的行李,还要轮流背着我。他们累了,走不动了,便放下我,牵着我的手,拖着我踉跄前行,行走在尘土飞扬的无名路上。我那懵懂的年纪,尚且不懂何为国仇家恨,只知脚下的路漫长又痛苦,却不明白,身后那座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城市,已成人间炼狱。
我们虽侥幸逃出了屠城,前方的路却同样荆棘密布。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更可怕的是日军飞机的突然来袭,它们一次次俯冲,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扫射、投弹。
我最深刻的记忆,便定格于此:我亲耳听到,爆炸声震耳欲聋,我亲眼看见,人们惊慌四散,不幸中弹的人倒在路边,鲜血渗进泥土里,哀嚎声与哭泣声交织一片。那景象,成了一个四岁孩子对战争最原始、最残酷的认知。
母亲的最后一滴泪
她就这样带着满心牵挂,离开了人世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我们终于踉跄地逃到了扬州周边的村落。纵横的河道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新四军常常在周边游击作战,日军不敢来犯,暂且隔开战火。而我的哥哥姐姐们,向着更遥远的大后方——四川方向逃去。一家人就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无声地离散,从此天各一方,再未能团圆。
刚在陌生的土地上落脚,我就因水土不服而病倒,紧接着染上了疟疾。一连三年,“打摆子”的折磨如影随形。在那个贫瘠而缺医少药的年代,乡村几乎没有任何医治的手段,人的性命单薄如纸,只能交给天命。
有一次我高烧不退,彻底陷入昏迷,一家人围在我身边,心急如焚。是我的母亲,在绝望中想起了民间的老方法:她用力掐我的人中,把冷毛巾敷上我的额头,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漆黑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睁眼喊出一声:“妈!”她顿时泪如雨下,紧紧把我搂进怀里——泪水划过她的脸,滴落在我脸上,温热却也苦涩。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母亲,又一次给了我生命。
可命运却没有放过她。我的身子才刚刚好转,母亲却因长年劳累彻底垮了。她倒下了,再没能起身,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句比一句沉默。我只能跪在床前,眼睁睁看着她在病痛中挣扎,却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时刻,她拼尽全身力气睁开双眼,紧紧地望着我——那么深,那么不舍,直至流下最后一滴泪。我痛苦不已,整颗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阚广平
我苦命的母亲,没有享过一天福,就连名字都不曾真正拥有。她姓熊,自我记事,她就只是“阚熊氏”——我父亲的妻子,我们这群孩子的母亲。她就这样带着满心牵挂,离开了人世。
(截至发稿前,阚广平老人向记者发来短信,他说:“我母亲还是给她取个名字吧,就叫熊正梅如何?我记得我舅舅名字是熊正宽,是以正字排行。”)
每当我回忆起那些苦难的遭遇,都难以控制心酸的泪水。那不是我一人的眼泪,也是一个时代、千千万万被战争碾碎的家庭,再也说不出口的悲痛。
迁往成都后的生活
曾入伍见证国家崛起,退休后爱好广泛
日本投降后,我的哥哥姐姐们几经辗转找到了我,带我重返南京。我们一路怀揣着模糊而炽热的盼望,走向丁家桥——走向记忆里家的位置。可真正站在那片土地上时,却只剩一片荒芜。曾经前庭连后庭、中间围着一方天井的家,不见了。不知道它是被炮火抹去,还是被拆了。我们人站在那里,家却没有了。
之后,我随哥哥姐姐溯江而上,迁往四川,最终在成都落下脚来,读书、成长。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毅然应征入伍,在光荣的“空六师”成为一名领航员。我在空军服役整整二十四年,曾参与修改空军领航条例,亲历了我军战机的飞跃发展,见证了一支军队的强盛与一个国家的崛起。
阚广平曾在空军部队服役
阚广平曾参与修改空军领航条例
退伍后,我成为改革开放的见证者,亲历祖国经济腾飞、城市巨变。四十七年,于历史长河不过一瞬,而我却在成都亲眼看见高楼迭起、新城崛起,一片热土之上生生不息。
退休后,我爱上了旅游、读书、看报,做做家务,也上网、打打麻将,生活平静也丰富。甚至在85岁时,我还曾随同成都商报环球旅游俱乐部,赴美洲旅游,开拓视野,增添难忘的记忆。
今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我在《成都商报》上读到很多人讲述、回忆那场战争,又去看了电影《南京照相馆》。一幕幕画面凿开记忆的沉沙——我决定写下我的故事。
我写下它们,是为了让更多年轻人知道:我们是从怎样的苦难中走出来的,今天的和平与安稳,曾由一代人的血泪浇灌。愿你们铭记历史、不忘使命,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得更加美好、繁荣、强大——那段悲惨的历史、血的教训,绝不能在中国重演!
电影《南京照相馆》里留下了很多照片,只可惜,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未曾留下。我只能常常凭别人的话,想象她的模样——他们说,我长得和她很像。
红星新闻记者 王拓
(来源:红星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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