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蓝色的围裙,已经洗得发白了。
最后是我开口的。
我说,那妈跟我吧。
我哥愣了一下,可能他以为我会争一争。
我爸也终于把目光从照片上挪开,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一块扔进深潭里的石头,你只看到一个涟漪,却不知道它沉下去的时候,惊动了多少水底的鱼。
我妈抬起头,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她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突然就冒出水来了。
就这么定了。
一分为二。
我爸跟着我哥去了城里,住进了窗明几净的大房子,出门有车,吃饭有专门的保姆,听说我哥还给他请了护工,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
我带着我妈,留在了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小镇,守着这间吱呀作响的老屋。
屋子里的空气,从此就少了一半的味道。
少了父亲烟草的呛味,也少了他看报纸时翻动纸张的“哗啦”声。
时间久了,我甚至觉得,屋子里的光线都暗淡了一些。
我哥成了我们这个小镇的传奇。
“老张家的大儿子,出息了,在大城市买了楼,把他爹接去享福了。”
邻居们见了面,总是这么说,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羡慕。
我听着,就笑笑。
我哥确实是孝顺的。
每个月,他都准时打来一笔钱,数目不小,足够我和我妈过得很体面。
他会寄来各种各D的保健品,包装精美,说明书上的字小得像蚂蚁。
他还会打电话回来,电话里,他总是先问我爸的身体,然后,再问我妈。
“爸最近血压怎么样?”
“妈还咳嗽吗?我寄回去的那个枇杷膏,让她记得喝。”
他的关心,像春天里的雨,均匀地洒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隔着一层玻璃,听得见雨声,却感受不到那份湿润。
父亲走的那天,是个冬天。
我接到我哥的电话,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说,爸走了,今天早上,睡梦里走的,很安详。
我抓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电话那头,我能听到很多人在走动,有低低的说话声,有刻意压抑的哭声。
很忙碌,很……热闹。
我跟我妈说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萝卜干。
冬天的太阳,没什么力气,像个快要没电的灯泡,发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妈听完,手里的一个萝卜干,“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没哭,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
过了很久,她才弯下腰,慢慢地,把那个掉在地上的萝卜干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
她说,知道了。
然后,她转过身,回屋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扇木门,像一张巨大的嘴,把她整个人都吞了进去。
父亲的丧事,办得风光无限。
我哥包下了一整个殡仪馆最大的厅。
花圈从厅里面,一直摆到了外面的大马路上,白色的、黄色的菊花,堆得像小山一样,空气里都是那种浓郁又悲伤的香味。
来的人很多。
我哥单位的领导,生意上的伙伴,父亲以前学校的同事,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表情肃穆,跟我哥握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我哥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他很忙,忙着跟人寒暄,忙着安排各种事宜。
他的脸上,有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体面。
一种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呈的体面。
我和我妈,就像是这场盛大告别仪式里的两个局外人。
我们穿着从镇上带来的、不太合身的黑衣服,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没有人过来跟我们说话。
他们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偶尔扫我们一下,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打量,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我妈一直低着头,她的手很凉,我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她是在冷,还是在害怕。
司仪在台上,用一种饱含深情的语调,念着父亲的生平。
他说父亲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教师,一个多么受人尊敬的长者,一个多么慈祥的父亲。
他说的话,都对。
父亲这一辈子,活得正直,体面,受人尊敬。
他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
我记得小时候,我考试没考好,他会打我,不是因为我笨,而是因为他觉得我给他丢了人。
他常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所以,他的人生,像一件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干净,挺括,可以穿去任何重要的场合。
他的葬礼,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盛大的场合。
而他的观众,座无虚席。
仪式结束的时候,我哥走过来。
他看着我妈,说,妈,这边事多,你和我弟就先回去吧,路远,天黑了不好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疲惫和……疏离。
我妈点点头,没说话。
回去的路上,天真的黑了。
长途车里,人很少,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嗡嗡”的声音,和窗外风的呼啸。
我妈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物。
路灯一盏一盏地闪过,光打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我突然发现,我妈老了。
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白了一大半,像秋天打了霜的草。
她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说不尽的操劳和隐忍。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这个家,好像更空了。
我妈走进厨房,熟练地生火,烧水。
水烧开的声音,“咕噜咕噜”的,是这个寂静的夜里,唯一有生命力的声音。
她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条是她自己手擀的,很筋道。
汤里卧着一个荷包蛋,撒了点葱花。
这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我吃着面,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汤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没劝我,也没说话。
她只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就像我小时候,摔倒了,她把我扶起来时一样。
她的手,不温暖,甚至有点凉,但那力道,却像一棵大树,稳稳地,支撑着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父亲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他对我说,你哥做得对,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风风光光吗?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妈已经起来了,在院子里扫地。
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很有规律,像时间的脚步。
父亲走了以后,我妈的话更少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把旧藤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看书,也不看电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天上的云,从东边飘到西边。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的灵魂,也跟着那些云,一起飘走了。
她开始变得健忘。
烧水会忘了关火,直到水壶被烧干,发出“刺啦”的怪叫。
出门买菜,会忘了带钱。
有时候,她会对着我,叫我哥的名字,或者,叫我爸的名字。
我知道,她在慢慢地,把这个世界忘掉。
我哥还是会打电话回来。
他问我妈的身体怎么样,我说,不太好,记性越来越差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年纪大了,都这样。过段时间,我带她去城里最好的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他总是说“过段时间”。
他的“过段时间”,像一张永远无法兑换的支票。
他很忙。
忙着开会,忙着出差,忙着应酬。
他的世界,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停不下来。
而我和我妈,就是被他甩在身后的,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有一次,我妈半夜突然发起高烧。
她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
我给她吃了退烧药,用温水给她擦身体,但温度一直降不下来。
小镇的诊所,晚上不开门。
我急得团团转,最后,我还是给我哥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头很吵,有音乐声,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
我哥的声音带着酒意,他说,怎么了?这么晚。
我把情况说了一遍。
他说,你别急,先送去县医院,我这边……走不开,明天一早,我马上赶回去。
我挂了电话,心里一片冰凉。
我背着我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县城的方向走。
夜很深,没有路灯,只有天上的月亮,清冷地照着路。
我妈伏在我背上,很轻,像一捧干枯的稻草。
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在我的脖子上,滚烫。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在跑。
我怕,我怕我一慢下来,背上的那点温度,就没了。
那天晚上,我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等我赶到县医院的时候,我的腿,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医生说,送得还算及时,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我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我哥第二天确实来了。
他提着一个很大的果篮,穿着一身昂贵的休闲服,看起来风尘仆仆。
他站在病床前,看着昏睡的我妈,眉头紧锁。
他说,怎么搞成这样?
那语气,像是在责备我。
他待了不到两个小时,接了七八个电话。
然后,他说公司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塞给我。
他说,密码你知道的,不够再跟我说。
他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我妈。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他带来的那个果篮散发出的、甜得发腻的香味。
我看着那沓钱,觉得很刺眼。
我妈醒来后,问我,你哥是不是来过了?
我说是。
她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我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我不会告诉她,我哥来的那天,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尽。
我不会告诉她,他塞给我钱的时候,脸上那种不耐烦的表情。
我不会告诉她,他临走前,甚至没有弯下腰,好好看她一眼。
我不能。
因为,我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了。
那个念想,就像一根线,牵着她,让她不至于,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飘走。
出院后,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的记忆,像被虫子蛀空的木头,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
她开始不认识我。
她会拉着我的手,问我,小伙子,你见过我儿子吗?他长得很高,很英俊,在城里,有大出息。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笑着对她说,我就是啊,妈,我就是你儿子。
她会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陌生。
然后,她会摇摇头,说,你不是,我儿子,比你好看。
后来,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她会指着天上的太阳,问我,那是什么?
我会告诉她,那是太阳。
她会指着院子里的鸡,问我,那是什么?
我会告诉她,那是鸡。
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
她的世界,变得很简单,很干净,像一张白纸。
那张纸上,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那个让她牵挂了一辈子的、远在城里的大儿子。
我不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只是觉得,我的妈妈,好像真的,把我给忘了。
她唯一还记得的,是一道菜。
红烧肉。
那是父亲生前最爱吃的菜。
也是我哥小时候,每次考试得了第一名,她才会做的奖励。
那道菜,承载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记忆。
现在,她忘了那两个男人,却还记得那道菜的味道。
每个星期,她都会念叨着,要做红烧肉。
她的手已经抖得拿不稳刀了,我就帮她切肉。
她的眼睛已经花得看不清调料了,我就帮她放糖,放酱油。
她就站在我旁边,像个监工一样,指挥着我。
“油要多放一点,你爸喜欢油大的。”
“糖要先炒出糖色,肉才好看。”
“火要小一点,慢慢炖,肉才烂。”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像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件事,是绝对不能出错的。
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
香气,一点一点地,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香味。
有肉的醇厚,有酱油的咸鲜,有冰糖的甜腻,还有八角、桂皮的辛香。
那香味,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厨房里。
我爸坐在灶台前,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跟我哥吹嘘他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
我哥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听,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火光映得他脸红扑扑的。
而我妈,就围着那条蓝色的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着。
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但她的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
那锅红烧肉,就是我们家幸福的中心。
现在,灶台还是那个灶台,锅还是那口锅。
但拉风箱的人,不在了。
添柴火的人,也走了。
只剩下我和一个,已经把我忘了的妈妈。
肉炖好了。
我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
她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好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一块,她会满足地咂咂嘴,然后看着我,笑。
那笑容,很纯粹,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她说,好吃。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忘掉一切,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
至少,她还能,从一碗红烧肉里,找到最简单的快乐。
我哥最后一次回来,是在我妈走的前一个星期。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的轿车,车子在巷子口停下,因为路太窄,开不进来。
他从车上下来,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成功人士了。
他提着很多东西,都是些昂贵的补品和水果。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我妈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她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
我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说,妈,我回来了。
我妈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他很久。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风中的羽毛。
她说,你找谁?
我哥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的表情。
我走过去,对我妈说,妈,这是大哥,你不认识了吗?
我妈摇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
我哥站起身,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中午,我做了红烧肉。
我哥坐在饭桌前,吃了一口,然后,就放下了筷子。
他说,味道,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妈现在尝不出来了,我都是凭感觉放的调料。
他沉默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下午,我哥就要走了。
临走前,他把我拉到一边,又塞给我一沓钱。
他说,我最近要出国一趟,时间可能比较长。妈这边,你多费心。钱不够,就打电话。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好像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亲情,责任,亏欠。
我把钱推了回去。
我说,哥,你是不是觉得,爸走了,你对这个家的责任,就尽完了?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爸的丧事,你办得很风光,所有人都说你是孝子。你觉得,你给了他最后的体面。但是妈呢?妈活了一辈子,像地里的泥土,默默地,把所有养分都给了我们。她不要什么体面,她要的,只是陪伴。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们兄弟之间,那早已存在的裂缝里。
我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羞愧,还有一丝……茫然。
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他的人生,一直在往前冲,冲得太快,以至于,他把最重要的东西,都落在了身后。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我知道,我们兄弟俩,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星期后,我妈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
她就像是睡着了。
我给她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那件,蓝色的、带小碎花的衣服。
我给她梳了头,她的头发,又软又白,像一团棉花。
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曾经为我洗衣做饭,为我缝补衣裳,现在,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
那块空洞,有风,呼呼地往里灌,又冷又疼。
我给我哥打了电话。
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他的声音很疲惫。
我告诉他,妈走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他说,我知道了。我……尽快赶回来。
我妈的丧事,很简单。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也没有那么多,穿着黑衣服、表情肃穆的客人。
灵堂,就设在自己家的堂屋里。
一张桌子,两根白蜡烛。
桌子中间,摆着我妈的黑白照片。
照片是她年轻时候拍的,黑色的麻花辫,白色的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来吊唁的人,很少。
只有几个,住在附近的老邻居。
他们在我妈的遗像前,鞠个躬,然后,坐下来,跟我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人老了,都是要走的。”
“你也别太难过了,你妈这是去享福了。”
他们说的,都是些安慰人的套话。
但我知道,他们是真心的。
因为,他们是真的,看着我妈,从一个年轻的媳妇,慢慢变老的。
他们记得,我妈做的豆腐,是这条街上最好吃的。
他们记得,谁家有困难,我妈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
他们记得的,都是些,很小,很琐碎的事情。
但这些琐碎的事情,拼凑起来,就是我妈,完整的一生。
她的一生,不像我爸,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可以放在书架上,供人瞻仰。
她的一生,更像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白米饭。
你每天都吃,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有一天,你吃不到了,你才会发现,你的生命里,缺了最重要的一种味道。
我哥是在第三天下午回来的。
他还是开着那辆黑色的轿车。
他瘦了,也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
他走进灵堂,看着我妈的遗像,站了很久。
然后,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信封很厚。
他对我说,这里面是钱,丧事,一定要办得体面一点。
又是体面。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我们兄弟俩,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他的世界,是大的,是光鲜的,是需要用“体面”来装点的。
而我的世界,是小的,是真实的,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
我说,哥,不用了。妈这一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虚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
他说,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都做错了什么。
但错在哪里,我又说不清楚。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风很大,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像人的哭声。
来送葬的人,加上我和我哥,一共,还不到十个。
冷冷清清的。
跟父亲走的时候,那种车水马龙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抱着我妈的骨灰盒。
盒子很轻,轻得,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哥走在我旁边,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背,不再像以前那么挺直了。
我甚至觉得,他的头发,好像也白了一些。
下葬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细的,密密的,像一张网,把整个世界,都罩住了。
泥土,被雨水打湿,散发出一种,新鲜又悲伤的气息。
我们站在我妈的墓前,很久,很久。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衣服。
但我哥,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
他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像。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在想,他那个风光无限的父亲。
或许,他在想,这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的家。
又或许,他在想,那个,临死前,已经不认识他的妈妈。
回家的路上,雨停了。
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我哥突然开口了。
他说,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没有回答他。
因为,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我妈走了,好像把这个家里,最后一点生气,也带走了。
我哥坐在那把,我妈生前最喜欢坐的藤椅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他抽烟的样子,很像我爸。
烟雾,缭绕着,模糊了他的脸。
他说,爸走的时候,很多人来送他,都说,我是个孝子。我当时,也觉得,我做到了。我给了他最好的生活,给了他最风光的葬礼。我觉得,我尽到了一个儿子,所有的责任。
他顿了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但是,妈走了,我才发现,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她害怕什么,她晚上,会不会一个人,偷偷地哭。”
“我只记得,每个月,给她打钱。我以为,钱,就代表了一切。”
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悔恨。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是我哥,抛弃了这个家。
是我哥,选择了他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而把我们,留在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甚至,有点恨他。
但现在,看着他这个样子,我突然发现,他,或许,也只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爱这个家。
只是,他的方式,错了。
我说,哥,妈走之前,已经不认识人了。她忘了爸,也忘了你,甚至,也忘了我。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很简单,很快乐。
我哥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他说,那她……还记得什么?
我说,她还记得,做红烧肉。
我哥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我,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说,红烧肉……
那天晚上,我哥没有走。
我们兄弟俩,就坐在那个空荡荡的堂屋里,说了很多话。
我们说了小时候,一起去河里摸鱼,被我爸追着打。
我们说了上学时,为了一个女孩子,打了一架。
我们说了,我爸,那个,爱面子胜过一切的父亲。
我们也说了,我妈,那个,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这个家的,沉默的女人。
我们说着说着,就哭了。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好像,要把这半辈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思念,都哭出来。
第二天,我哥要走了。
临走前,他把那辆黑色的轿车,钥匙留给了我。
他说,这车,你留着。以后,想去哪,也方便。
他说,老房子,别卖了。等我退休了,我就回来,我们兄弟俩,还住在一起。
他说,以后,家里的红烧肉,我来做。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但有些东西,好像,又重新,回来了。
我哥走了以后,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
日子,还是一样,平淡如水。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会经常,开着我哥留下的那辆车,去我爸妈的坟上,看看他们。
我会在他们的坟前,坐很久。
跟他们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
我会告诉他们,我哥,现在会经常,给我打电话了。
他不再只是问,钱够不够花。
他会问我,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开花了没有。
他的关心,不再像隔着玻璃的雨。
我能感觉到,那份,真实的温度。
我也会,自己学着,做红烧肉。
我试了很多次,但总觉得,味道,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或许,是因为,我做的红烧肉里,少了一味,最重要的调料。
那味调料,叫做,妈妈的味道。
有一次,我在整理我妈的遗物时,在一个很旧的木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小本子。
本子很破,纸张,都已经泛黄了。
我打开一看,发现,那是我妈的,一个记账本。
但她记的,不是钱。
她记的,是日子。
“三月五日,晴。大儿子来电话,说工作很忙,让我们多保重身体。”
“四月十日,雨。小儿子感冒了,给他熬了姜汤。”
“六月一日,晴。老头子生日,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一页一页,翻下去。
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就是这些,最不起眼的小事,填满了她,整个人生。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她,在我爸走了以后,写的。
字迹,已经很潦草,很模糊了。
“十月二日,阴。老头子走了。家里,好冷。”
“十一月十五日,晴。小儿子给我买了新棉袄,很暖和。”
“十二月三十日,雪。想给大儿子,做一碗红烧肉。但是,我好像,忘了,怎么做了。”
看到最后一句,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那个本子,放声大哭。
我终于明白,我妈,她不是忘了。
她只是,太想念了。
她想念的,是那个,爱吃她做的红烧肉的丈夫。
她想念的,是那个,会因为一碗红烧肉,而开心得手舞足蹈的大儿子。
她想念的,是那个,曾经完整,曾经温暖的,家。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的丧事,宾客盈门,而母亲的丧事,却门可罗雀。
因为,父亲活了一辈子,他活给了,所有外面的人看。
他的世界,很大。
而母亲活了一辈子,她只活给了,我们这一个家。
她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能装下,我们几个人。
所以,当她离开的时候,整个世界,好像,都没有发现。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个人的价值,从来,都不是由,他离开时,有多少人来送行,来决定的。
而是由,他活的时候,在多少人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合上本子,走到厨房。
我生火,烧水,切肉,炒糖色。
我按照,我妈教我的,每一个步骤,重新,做了一锅红烧肉。
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
香气,慢慢地,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
我又拿了三副碗筷。
我对着空气,轻声说,爸,妈,哥,吃饭了。
窗外,太阳出来了。
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桌子上,照在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上。
我仿佛看到,我爸,我妈,还有我哥,我们一家四口,又围坐在一起。
我妈,夹起一块最大的肉,放进我哥碗里,说,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爸,喝了一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说,还是你妈做的,好吃。
我哥,狼吞虎咽地吃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好吃。
而我,就坐在旁边,笑着,看着他们。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想象。
但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家,又完整了。
那个空了很久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暖暖的,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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