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下了整月还不肯停歇。镇子西头有座破败的山神庙,庙门歪斜,瓦片零落,平日里除了几个顽童偶尔来躲雨,几乎无人问津。
这日黄昏,雨势稍歇,破庙里却飘出一缕炊烟。走近了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刚钓来的两条小鱼放入破锅。他叫石守拙,年过六旬,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眼神清亮得不像个流落破庙之人。
“好香的鱼汤!”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赞叹。
石守拙抬头,见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撑伞的仆人。这人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手指上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扳指,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雨天地滑,先生若不嫌弃,进来歇歇脚吧。”石守拙淡淡道,手中搅动鱼汤的动作并未停下。
那富商模样的人也不客气,抬脚进了庙门,四下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在石守拙煮鱼的那口破锅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在下林盛财,在城里做点小生意。”富商自我介绍道,眼睛却仍盯着那口锅,“老先生就住这里?”
石守拙盛出一碗鱼汤,递了过去:“山野之人,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足矣。石守拙,一个老窑工。”
林盛财听到“窑工”二字,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接过鱼汤时特意看了看碗的质地,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那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粗陶碗。
“石老先生曾在窑上做事?”林盛财试探着问,吹了吹碗中热气。
“年轻时在官窑做过几十年,老了不中用了,就寻个清静地方等死。”石守拙语气平淡,自己也盛了碗汤,蹲回火堆旁。
林盛财忽然站起身,对着石守拙深深一揖:“不瞒老先生,我此次专程前来,就是想请先生出山相助!”
石守拙头也不抬:“我一个老朽,能助你什么?”
“我县欲烧制一批贡瓷上献朝廷,请了十几位窑工试烧,皆不如意。听闻老先生当年曾烧出过‘雨过天青’之色,特来相请。”林盛财言辞恳切。
石守拙摇摇头:“老了,手艺早荒废了。林老板请回吧。”
林盛财却不死心,从怀中掏出一个绸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块温润如玉的瓷片,瓷色如雨后天晴之空,青中泛蓝,澄澈明净。
“这是晚辈多年前偶然所得,据说出自先生之手。若能再烧出这等成色,贡瓷必能入选宫廷,我县瓷业将名扬天下!”
石守拙瞥了一眼瓷片,眼神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年轻时碰运气烧出来的玩意儿,当不得真。林老板请回吧,我这鱼汤少,就不留客了。”
林盛财见老人态度坚决,只好告辞,临走前却将那块“雨过天青”瓷片留在了庙中的供台上。
“晚辈三日后再来拜访,还望先生再考虑考虑。”
石守拙不置可否,只顾低头喝汤。
三日后,林盛财果然又来了。这次他带了一食盒酒菜,与石守拙对坐而饮。
几杯酒下肚,林盛财又道:“不瞒先生,此次贡瓷之事关乎我县瓷业前途。近年来邻县瓷业大兴,我县已有三家瓷窑关门。若此次贡瓷能成,不仅能挽救众多窑口,还能让成百上千的窑工有口饭吃。”
石守拙捏着酒杯,目光望向庙外连绵的雨丝:“林老板心系民生,老夫佩服。只是烧瓷一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不再,地利已失,人心也非往日,强求不得。”
林盛财急忙道:“天时地利都可创造,只要先生肯出手...”
石守拙摆摆手打断他:“喝酒便喝酒,莫谈俗事。”
林盛财只得按下话头,与老人对饮闲谈。他惊讶地发现,这老窑工不仅精通瓷艺,对诗词书画也颇有见解,言谈举止根本不似寻常工匠。
酒过三巡,林盛财再次恳请,石守拙仍是摇头拒绝。
临走时,林盛财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半片烧裂的瓷碗,碗身有冰裂纹理,釉色却是罕见的夕霞紫。
“这是晚辈在旧窑址捡到的残片,似烧失败之作,却别有韵味。想必也是先生手笔?”
石守拙见到这半片瓷碗,神色明显一怔,眼中闪过复杂之色,良久才叹道:“败笔之作,不堪入目。”
林盛财留下残片,再次告辞:“晚辈还会再来。”
石守拙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供台上的两片瓷器,长叹一声,一夜未眠。
又过三日,林盛财第三次来到破庙。这次他衣衫沾泥,发丝凌乱,像是匆匆赶路而来。
“先生,城南宋窑昨日试烧再次失败,一窑瓷器尽数开裂!”林盛财语气焦急,“距贡瓷遴选只剩一月,若再烧不成,我县瓷业恐怕...”
石守拙正在修补庙门,头也不回:“瓷裂原因几何?”
“窑工说是泥料问题,换了三种泥仍解决不了;泥料商说是窑温控制不当,火候难把握;火工又说可能是釉料配方有误,众说纷纭。”林盛财擦着额头的汗,“请先生务必出手相助!”
石守拙放下手中工具,转身直视林盛财:“林老板,你为何对贡瓷之事如此上心?恐怕不只是为了本县瓷业吧?”
林盛财一愣,随即苦笑:“果然瞒不过先生。实不相瞒,林家祖上也是窑工,曾祖父曾烧出过绝世名瓷‘星河盏’,一盏映万星,名动天下。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到我这代只能做瓷器买卖,再无人能烧瓷了。”
说着,林盛财从贴身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竟是一片深蓝色的瓷片,瓷片中有点点银光,宛若星河。
“这是林家最后一片‘星河盏’残片。我毕生所愿,就是重振林家瓷艺,再现祖上荣光。”林盛财语气诚恳,“然而苦无技艺,只能寄望于此次贡瓷。若成,便可借此振兴家业;若败,恐怕连现在的生意也难以维持了。”
石守拙凝视那星河盏残片许久,忽然问道:“你说宋窑瓷器尽数开裂,裂痕是何形状?”
“似蛛网般辐射状开裂,从器底开始向上蔓延。”
“釉面可有不均?”
“确有!釉面多有气泡,色也不匀。”
石守拙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泥料问题,不是釉料问题,也不是火候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林盛财急切地问。
石守拙却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林老板,你三请老夫,可知老夫为何宁愿住破庙也不愿再烧瓷?”
林盛财摇头:“晚辈不知。”
石守拙长叹一声,眼中泛起回忆之色:“四十年前,我与你曾祖父林星河曾有一面之缘。”
林盛财大吃一惊:“先生认识我曾祖父?”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徒,曾祖父已是名满天下的窑神。”石守拙语气中充满敬意,“当时官窑为太后寿诞烧万寿瓶,连烧三窑皆败。曾祖父被请来解难,只看了窑口方位,便让人将窑门方向偏转三分,第四窑便成功了。”
林盛财听得入神:“这些祖上事迹,家中竟无记载。”
石守拙继续道:“曾祖父当时说了一句我终身难忘的话:‘瓷之成败,不在泥釉火,而在人心’。可惜当年我年少,未能参透其中深意。”
“后来呢?”林盛财追问。
“后来我苦研瓷艺,终于烧出那‘雨过天青’,却也因此生了骄心。”石守拙语气沉痛,“那年我自作主张,改动了官窑百年配方,想烧出前所未有的釉色。结果一窑精品尽数炸裂,波及邻窑,导致三人受伤,一人双目失明。我被逐出官窑,流落至此。”
庙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檐下滴水声声。
良久,林盛财才开口:“所以先生不肯出山,是怕重蹈覆辙?”
石守拙点头:“瓷艺一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年少轻狂酿成大错,如今岂敢再妄言技艺?”
林盛财却道:“先生可知,当年事故另有隐情?”
这次轮到石守拙惊讶了:“什么隐情?”
“晚辈这些年为重振家业,四处搜集瓷艺资料,曾在一本旧窑志中读到过此事。”林盛财解释道,“记载说那日窑厂地底突然渗水,导致窑温骤变,才引发炸窑。并非配方之过。”
石守拙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竟是这样...我自责了四十年...”
“正是如此!”林盛财道,“先生若不信,我可派人去寻那本窑志!”
石守拙摆摆手,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必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突然站起身,走向庙角,在墙根处摸索片刻,竟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
打开包裹,里面是两本泛黄的笔记和几个小瓷瓶。
“这是我毕生研究所得,原本打算带入黄土。”石守拙轻抚笔记,“既然天意如此,老夫就再试一次!”
林盛财大喜过望,当即要接老人去城里最好的客栈。
石守拙却摇头:“要烧瓷,就在这里烧。”
“这里?”林盛财环顾破庙,“这里如何烧瓷?”
石守拙微微一笑:“林老板,你可知这破庙原是何处?”
林盛财摇头。
“这里曾是你林家祖窑所在之地!”石守拙语出惊人,“百年前,林星河就是在这里烧出了星河盏。后来窑口迁址,这里才改建为山神庙。”
林盛财震惊不已:“先生如何得知?”
石守拙指向庙外一棵老槐树:“曾祖父当年指点我时曾说过,他家老窑前有棵槐树,树上有三个鸟窝。你看那树上,可不正好有三个鸟窝?”
林盛财奔出庙外细看,果然如此!老槐树上三个鸟窝依稀可见。
“难怪我总觉得此地亲切...”林盛财喃喃道。
石守拙又道:“你带来的两片瓷片,那片雨过天青确实是我烧的,用的是林家祖传基釉改良的配方;而那夕霞紫残片,分明是林家祖上釉色,你从实道来,是从何处所得?”
林盛财面有愧色:“不敢欺瞒先生,这夕霞紫残片确非窑址捡得,而是家传之物。曾祖父星河盏享誉天下,却不知他最早是以夕霞紫釉成名。后来这种釉色配方失传,林家再无人能烧出。”
石守拙点头:“果然如此。我曾研究多年,发现雨过天青与夕霞紫实为同源之釉,只是烧制温度和时间不同,才呈现截然不同之色。想必当年曾祖父也是从夕霞紫中悟出了星河盏的制法。”
二人越谈越投机,当即决定在破庙旁搭建临时窑口,试烧新瓷。
消息传出,县里瓷匠纷纷前来相助。有好奇者,有怀疑者,也有真心想学艺者。
石守拙毫无保留,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首先解决了宋窑开裂问题——原来是新窑建成时地基不实,窑身微微倾斜导致受热不均。只需重建窑基即可。
接着,他指导众人配制新釉,以林家祖传基釉为基础,结合自己的改良配方,调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釉料。
烧窑之日,全县有名的窑工都来观摩。石守拙亲自控火,林盛财在一旁协助。
窑火升起,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期间石守拙几乎不眠不休,时刻观察火色,调整温度。
第四日清晨,到了熄火开窑的时刻。众人围在窑口,屏息以待。
窑门开启,热气蒸腾而出。待热气散尽,林盛财第一个冲上前去。
只见窑中瓷器釉色晶莹流光溢彩,青中泛紫,紫中带蓝,蓝中又有点点银光,宛若雨后天晴映晚霞,夜空星河落凡间!
“成了!成了!”众人欢呼雀跃。
林盛财捧起一只瓷碗,双手颤抖:“这,这是融合了雨过天青、夕霞紫和星河盏的特色啊!”
石守拙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此釉当名为‘万象更新’。”
贡瓷送至京城,果然一举夺魁,被选为宫廷御用。县中瓷业由此复兴,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林盛财要重谢石守拙,老人却只摇头:“我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莫说一事,百事千事我也答应!”
石守拙道:“将这破庙修缮为瓷艺学堂,让愿学瓷艺者皆可来学,不收分文。”
林盛财当即答应,不仅修缮了庙宇,还出资购置了全套烧瓷设备,聘请石守拙为学堂首席教师。
开学那日,来自各地的学子挤满了院子。石守拙站在修葺一新的庙堂前,朗声道:“瓷艺之道,不在技艺高超,而在心性纯良。泥釉火只是表象,真正的好瓷,出自好人心。”
他举起当年煮鱼汤的那只粗陶碗:“就像这碗,虽粗糙简陋,却曾盛汤解人饥渴,这便是它的价值。瓷器无论贵贱,能服务众生才是根本。”
台下掌声雷动。
课后,林盛财找到石守拙:“先生,如今万事俱备,何不将‘万象更新’釉的配方批量生产,必能获利颇丰。”
石守拙却摇头:“万象更新釉虽好,但耗材昂贵,工艺复杂,不宜量产。我倒研究出一种新釉料,用的是本地寻常泥土和矿物,成本不到万象更新的十分之一,而成色却不逊多少。”
说着,他取出几只瓷碗,果然釉色亮丽,质地坚实。
林盛财惊叹:“这又是何种釉?”
石守拙笑道:“此釉名为‘万家灯火’,意在让寻常百姓家都能用上好瓷器。”
林盛财恍然大悟:“先生境界,盛财远不能及!”
从此,瓷艺学堂不仅传授高端瓷艺,更致力于改进民用瓷器。石守拙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培养了大批优秀瓷匠。
三年后,老人安详离世。临终前,他将两本笔记赠予林盛财,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瓷如人生,唯真不破”。
林盛财继承遗志,将瓷艺学堂不断扩大,成为全国闻名的陶瓷研究中心。而那“万象更新”釉因其独特性和稀少性,成为瓷器收藏家争相追逐的珍品;“万家灯火”釉则走入寻常百姓家,改善了无数人的生活。
破庙依旧矗立在山坡上,只是如今香火旺盛,前来求学求艺的人络绎不绝。庙门前立着一块石碑,刻着石守拙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
“好瓷如好人,经得起千度火炼,仍保持本色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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