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全叔打来的,他说我爸快不行了。
我正对着一个 PPT 抓耳挠腮,甲方爸爸要求 logo 再大一点,颜色要 “五彩斑斓的黑”。我放下鼠标,买了张最快的高铁票,从上海回景德镇。
四个小时的车程。窗外的摩天大楼,一栋栋退后,变成了低矮的民房和冒着烟的窑。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煤灰和湿泥土的味道,顺着车厢的缝隙就钻了进来,呛得我有点想咳嗽。
我知道,我又回到了这个我发誓再也不回来的地方。
我叫魏来,未来。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有个好未来。但在我看来,只要是待在景德镇,待在他那个破作坊里,就没什么未来可言。
我拖着行李箱,七拐八拐,走进里村那片老窑区。路是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两边的房子都是旧的,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到处都是卖瓷器的店铺,门口堆着一摞摞的素坯和廉价的茶具。空气中永远飘着一层细细的灰。
这就是景德镇,一座活在历史里的城市。一座,我想拼命逃离的城市。
我家的作坊叫 “魏记古彩”,从我太爷爷那辈就传下来了,到我爸这儿,是第四代。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尘土扑面而来。
我爸没在床上躺着。他好端端地坐在拉坯机前,背对我,弓着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面全是泥点子。屋里没开灯,只有一束光从天窗打下来,照在他和那坨旋转的泥巴上。
“爸。” 我喊了一声。
他没理我,手里的动作没停。泥巴在他指间顺从地变换着形状,从一个圆坨,慢慢变成了一个瓶子的雏形。
全叔从里屋端着一杯茶走出来,看到我,一脸尴尬。“小来,你回来啦。”
“我爸这不挺好的吗?什么叫快不行了?” 我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火气就上来了。
“唉,你爸他……” 全叔叹了口气,“身体是没大事,但他的心,快不行了。”
全叔是我爸的师弟,也是我们作坊里唯一的帮工。他一边把我拉到院子里,一边跟我解释。
原来,我们家接了个大单。给一个北京来的大老板,烧一套 “十二花神” 的杯子。这套杯子工艺复杂,光是画坯,就得画上小半年。我爸把这几年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了,买了最好的高岭土,最好的颜料。
结果,前两天,对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单子不要了。
“为什么?” 我问。
“嫌慢,嫌贵。” 全叔一脸愁容,“人家找了个广东的厂子,机器做的,一个月就能出货,价格还便宜一半。定金也不要了,直接违约了。”
我心里一沉。
“那我们亏了多少?”
“高岭土、颜料、还有为了烧这套杯子新修的那个小窑…… 里里外外,得亏进去小二十万。” 全叔的声音都在抖,“你爸把老本都赔进去了,还欠了外面一屁股债。这两天,人跟丢了魂一样,一句话不说,就是拼命做坯。我知道,他这是心里有火,没地方撒。”
我懂了。全叔是怕我爸把自己给憋出病来,才撒谎把我骗回来的。
我走进作坊,看着那排已经画好了大半的素坯杯子。每一个上面,都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不同月份的花卉和仕女。线条流畅,神态逼真。我知道,这每一个线条,都耗费了我爸无数的心血。
现在,这些都成了一堆没用的废品。
晚上,我妈炒了两个菜,我爸还是闷着头,一句话不说,就是喝酒。那酒是景德镇本地产的米酒,后劲大。
我看着他那张脸,比我走的时候,又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特别是那双手,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全是嵌进去的、洗不掉的泥。
这就是我爸,魏建国。一个跟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匠人。一个,我眼里最顽固、最不懂变通的老头子。
“爸,别喝了。” 我把他的酒杯抢了下来。
他抬起眼,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你回来干嘛?”
“我……”
“这里没你的事。你上海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吗?回去吧。” 他摆了摆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
“作坊的事,我听全叔说了。” 我压着火气说,“欠了多少钱,我来想办法。”
“你?” 他冷笑了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连一斤高岭土多少钱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怎么卖东西!” 我被他那轻蔑的语气激怒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守着你那套老古董思想!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是粉丝经济!你这杯子,做得再好有什么用?没人知道,就等于零!”
“你懂个屁!”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我们魏家的手艺,是传了四代的!靠的是口碑,是回头客!不是你说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口碑?回头客?” 我笑了,“爸,你醒醒吧!你的回头客,现在都去网上买九块九包邮的杯子了!你的口碑,能当饭吃吗?能还债吗?”
“滚!” 他指着门口,“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不肖子孙!”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跟我记忆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模一样。
我从小,就恨这个作坊。
我的童年,没有动画片,没有游戏机。只有永远也扫不干净的灰尘,和刺鼻的颜料味。别的小孩在外面疯跑的时候,我爸就逼着我坐在拉坯机前,学最枯燥的基本功。
“手要稳,心要静。”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可我静不下来。我觉得那些泥巴,又脏又臭。我讨厌我满是泥点子的衣服,讨厌同学们笑话我是 “玩泥巴的”。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景德镇。
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一句话没说,一个人在作坊里,喝了一晚上的闷酒。我以为,他是气我没有继承他的衣钵。
从那天起,我们俩之间的墙,就更高了。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毕业后,我留在上海,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市场推广。我穿西装,打领带,出入高档写字楼,跟各种各样的人谈笑风生。我以为,我终于活成了我爸最讨厌的样子,也活成了我自己想要的样子。
可现在,我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我拼命逃离的原点。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走。
我开始研究我爸的那些 “废品”。我拿着手机,给每一个杯子拍照,从不同的角度,打上不同的光。然后,我开始写文案。
我没写那些 “大师手作,匠心传承” 的空话。我写的是故事。
我写我太爷爷,当年为了躲避战乱,是怎么挑着一副担子,把魏家的手艺从北带到南。我写我爷爷,是怎么在最困难的时期,用一个缺口的碗,换了三个窝窝头,救活了一家人。我写我爸,十三岁就开始学艺,一双手,是怎么从光滑细腻,变成现在这样布满老茧和伤痕。
我把这些照片和故事,发到了几个年轻人聚集的社交平台上。我还联系了几个做文创产品测评的博主,把我拍得最好看的几张照片,连同作坊的地址,一起发给了他们。
我做这些,都是背着我爸的。他要是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一个星期过去了,石沉大海。没有一个点赞,没有一条评论。我爸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他觉得,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转机来了。
一个专门做传统文化探店的视频博主,居然真的找来了。他带着他的团队,扛着摄像机,出现在我们家作坊门口。
那个博主很年轻,戴着黑框眼镜,说话很斯文。他说,他是在网上看到了我的帖子,被我们家的故事打动了。
我爸一开始,是把人往外赶的。他最烦这些 “花里胡哨” 的东西。
但那个博主很有耐心。他不急着拍,就坐在院子里,陪我爸喝茶,聊天。他聊陶瓷的历史,聊古彩的工艺,聊不同窑口的特点。他说的很多东西,连我都听不懂,但我爸的眼睛,却一点一点地亮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跟一个外人,说了那么多话。
最后,我爸默许了他们的拍摄。
他们拍得很细。拍我爸是怎么选土,怎么揉泥,怎么拉坯,怎么画画,怎么上釉。整整拍了两天。
视频发出去之后,一夜之间,火了。
点赞超过了一百万,评论有好几万条。
“原来一个杯子背后,有这么多故事。”
“这才是真正的匠人啊!老爷子太帅了!”
“这杯子在哪儿能买到?跪求链接!”
我拿着手机给我爸看那些评论,他的手,有点抖。他戴上老花镜,一条一条地看,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作坊的门槛,快被踏破了。
好多人从全国各地赶来,有的是游客,有的是收藏家,还有的是来寻求合作的商人。他们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原本被当成废品的 “十二花神” 杯,成了抢手货。价格,被一路抬高。最后,被一个上海来的商人,以三十万的价格,整套买走了。
不仅还清了债务,还小赚了一笔。
我爸拿着那笔钱,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主动给我倒了一杯酒。
“小来,这次…… 谢谢你。” 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以为,我们父子俩的冰山,终于要融化了。
我错了。
危机解决了,我开始跟我爸畅想 “魏记古彩” 的未来。我建议他,把作坊重新装修一下,开个网店,搞搞直播,再开发一些符合年轻人审美的衍生品。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脸沉了下来。
“你想都别想。” 他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不会搞。魏家的手艺,不能到我手里,变成了卖便宜货的。”
“爸!这不是便宜货!这是让更多人了解我们的手艺!是传承!”
“传承?” 他又冷笑,“你连拉坯都不会,你跟我谈传承?我告诉你魏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作坊,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我们又吵了一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吵得凶。
我彻底心寒了。我发现,我根本改变不了他。在他眼里,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投机取巧。
就在我准备买票回上海,彻底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盒子。
是一个陈旧的木盒子,上面落了灰。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存折,没有房产证。只有一沓信,还有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通知书,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上面的名字,是我的。时间,是我高考那年。
我脑子 “嗡” 的一下。
我从来不知道,我考上过央美。我当年收到的,是上海那所普通大学的通知书。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些信。
信,是我爸和一个叫 “周慕白” 的人写的。周慕白,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国内陶瓷界一个泰斗级的人物,也是央美的教授。
信里的内容,让我如遭雷击。
原来,当年,我不仅考上了央美,还因为在一次全国青少年陶瓷大赛上的作品,被周慕白教授看中,要收我为关门弟子。
可是,我爸,替我拒绝了。
他在回信里写道:“小儿顽劣,资质平庸,难堪大任。不敢劳烦周教授费心。”
我手里的信,飘落在地。一股巨大的,被欺骗和被操控的愤怒,瞬间席卷了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选择了离开。现在我才知道,我的人生,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我爸,强行拐了一个弯。
为什么?
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拿着那封信,冲进了作坊。
我爸正在画一个新的坯。
我把信狠狠地摔在他面前,眼睛都红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看到那封信,愣住了。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颜料溅了一地。
“你…… 你都看到了?”
“为什么?!” 我冲他嘶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是想把我绑在这里!绑在你身边!跟你一样,当一辈子没出息的泥瓦匠!”
我把心里积压了这么多年的怨恨,全都吼了出来。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发火。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笔。然后,他从窑边的一个角落里,拖出来另一个箱子。
“你爷爷,认识这个周慕白。”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景德镇最有天赋的画师。他独创了一种釉料的配方,烧出来的颜色,像雨后的天空一样,叫‘天青釉’。周慕白,当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徒,他拜在你爷爷门下,学了三年。”
“可他,心术不正。他偷了你爷爷的配方,跑到北京,说是自己研发的。靠着这个,他当上了教授,成了大师。而你爷爷,因为配方泄露,被人诬陷是偷窃者,名声尽毁,差点没能在这个行当里立足。我们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败落的。”
“他要收你当徒弟,不是看中你的才华。他是想,把你爷爷唯一的根,也给刨了。他是要我们魏家,断子绝孙!”
我呆住了。
“那你……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告诉你,让你跟我一样,一辈子活在仇恨里吗?我不想。我更不想,让你去走那条路。”
“那条路,太苦了。当一个匠人,得把一辈子,都活成一天。得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我看出来了,你的心,不在这儿。你跟我不一样,你聪明,活泛,你应该去外面,去走一条比我更宽的路。”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爱。
“我让你出去,是想让你有个好未来。不是…… 不是想绑着你。”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那堵墙,轰然倒塌。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我的牢笼,是我人生的绊脚石。现在我才知道,他是我身后那座最沉默,也最坚实的山。他用他那笨拙的方式,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雨,然后,把我推向了更远的地方。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伤痕的手,看着他那被窑火映得通红的脸,我 “噗通” 一声,跪了下来。
“爸…… 我错了……”
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得泣不成声。
我爸没有来扶我。他就那么站着,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掉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故事,没有在这里结束。
我没有回上海。
我留了下来。
我没有去碰那些泥巴。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
我拿起了我最擅长的武器 —— 键盘。
我为 “魏记古彩”,注册了商标,开通了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我每天拍照,剪视频,写文案,讲我们家四代人的故事。我还开通了直播,让网友们能最直观地看到,一个杯子,是怎么从一捧泥土,变成一件艺术品的。
我爸,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匠人。他负责把东西做好。我,负责把故事讲好。
他一开始,还是不习惯。看到我拿着手机对着他,他就浑身不自在。但慢慢地,他也习惯了。有时候,他还会对着镜头,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我们的网店,生意越来越好。订单,排到了半年后。
我用赚来的第一笔钱,把作坊,重新修整了一下。我保留了老宅的格局,但把水电线路都换了新的,还装了空调和更好的照明设备。
我爸看着焕然一新的作坊,嘴上说着 “瞎花钱”,嘴角却一直咧到了耳根。
那天,他把我拉到新修的那个窑前。
“这个窑,以后就叫‘未来窑’吧。” 他说。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窑里没有火,但我们俩的心里,都暖烘烘的。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回上海。我也不知道,“魏记古彩” 的未来,会走向哪里。
但是,我知道。
我和我爸之间那道最厚的墙,已经塌了。
现在,我们站在一起。他守着他的老手艺,我望着我的新世界。我们中间,隔着一个时代。但我们脚下,踩着的是同一片土地,手里捧着的,是同一捧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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