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一周了。一个多月前我回家时她就已经是骨癌晚期了,我奶奶她常年患有骨质增生腿疼的慢性病,是年轻时拉架子车落下的病根,发展成骨癌后,癌细胞扩散的很快。两个月前她双腿完全瘫痪,一个月前她身上多部位骨头都起痒发疼,离世前十天出现肾衰竭现象,大小便失禁,疼到骨子里,一天七八片吗啡都止不住。直到一周前,八月十二日的凌晨三点四十六分,她在痛苦中离世。
最后的一个多月,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我是奶奶带大的,从小就跟她睡一张床,没有奶奶,就没有我。她生病以后,我先是给她买了轮椅,出院回家保守治疗后,我又买了个医院病房那样式的可升降的护理床,方便她半躺着,八百块钱。奶奶还清醒的时候,想起来了就埋怨我,说我不该花这冤枉钱,八百块,太贵了,家里的板床就能用。我说,你孙子现在能挣钱了,为自己奶奶花钱是应该的。她听了后,就“咦”了起来,她说,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候生活多难,一辈子没见过什么钱,要不才不舍得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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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爷走得早,四十来岁就走了,走的时候我姑姑只有十五岁,我爸九岁。家里没有青壮年劳力,工分年年挣不够,生产队那么多年,她年年都是吃(吃,河南农村方言,意思是欠)公家的,只有一年做够了活儿,那年我奶奶昼夜不停,拉了一百二十方粪,年终结余了五块钱。说完她就又感慨起来,她说,公家对咱不赖,你看现在,比以前的地主过得都好,顿顿有白面馍。我们都说是。转而,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我比恁爷有福。他都没看见你这个大孙子,不知道你这么孝顺。
一百二十方粪,我数不清那是多少吨。我奶奶说,说就那一年,没有欠公家的,还剩了五块钱。她对那一年记忆犹新,那是没有亏欠的一年,那是有结余的一年。其实我明白,所谓的没有亏欠和有结余,一定是那一年她特别省,能省出一口饭就少花一张粮票,能少量一块布就省一张布票。那一年的过分节省,终于换来了存下的五块钱,所以现在她不舍得花钱。前年村里头一次开庙会,她好不容易走到广场,看见有卖凉皮的,想吃一碗,一问,要六块钱,她就又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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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这件事对我们说,对街坊们讲,她说,不是她口袋里的钱不够,她是又想起来了那年辛苦一年结余的五块。当时的五块和现在的五块,我们知道,货币贬值的很快,已经不是一个量级了,但在她眼里,那还是一样的,五块六块这个字眼太敏感,她也没有货币增值贬值的概念,她只知道,她是我爷爷花两块钱娶来的(我奶奶和我爷爷是娃娃亲,我奶奶十七岁的时候嫁了过来,我爷爷用了两块钱的聘礼,他们感情非常好),她唯一没有亏欠的那一年攒了五块钱,年轻的她可能值两块,中年的她一年的辛劳值五块,至于老年的她值多少,她就无法衡量了。因为她已经不耕地了,也不拉粪了,子女赡养着她,她自己也不花钱了,国家一个月给她八十块,这很好,一个升降护理床八百块钱,这太多了,所以她觉得为自己花这个钱不值。
我告诉她,你孙子现在能挣钱了,别说一个升降床八百块,就是八千也能买得起。她说,不值啊,你为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太婆花这么多钱。我说值,我愿意花,只要你能好好的,都值,你要是身体不好了,我就没有心情出去挣钱了,那时候别说八百八千,我一块钱也挣不来了。我说了这个话,这时候她就又有斗志了,就能多喝两口粥,然后说,好,我可快就好起来了。她说完就睡了,再然后就又是反复的清醒—疼痛—吃药—嗜睡—模糊—病痛—吃药—嗜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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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意识清醒的时候,我会推她出去走走,村里有街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奶奶没病的时候老是找她们说话。她指着村里的一条河跟我说,七五年洪水的时候,那河水涨到淹过河岸,又黄又腥,说是从驻马店来的水,她跟乡亲们都往山上跑......她跟街坊们也说着以前的事情,说我爸十三岁就出门做生意,拉个架子车,跟村里几个同龄人一起去许昌,去一天钱花完了,鞋也丢了一只,别的孩儿连架子车都扔了,我爸还是把架子车拉回来了......
奶奶最后的日子里,昏迷嗜睡的时候占大多数,刚开始你会因为她昏迷嗜睡而倍感痛苦,但很快,你就因为她偶尔清醒而倍感痛苦了,因为奶奶一旦清醒,就意味着无尽的疼痛,一个八十六岁老人的哭泣是无声的,是颤抖的,是哆嗦的,你不忍看着这一切,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作为儿孙,你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放声大哭,偷摸抹眼泪已经很多次了,你想起你小时候也曾这样哭泣,想起那个时候奶奶告诫你的话,说要你坚强,说男子汉大丈夫,只能在一次次抹眼泪中让自己内心坚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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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希望看见你哭,于是你的心就强行硬起来了,开始试着以豁达的心态看待生老病死,但当老人再一次因为癌细胞折磨的痛苦而呻吟而哆嗦颤抖时,你就又忍不住泪腺崩塌了。这样的反复会重复多次,直到老人的生命力完全消失下去,累了,走了,那时候你才可能回过神来,然后无限痛苦、惋惜、痛心、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生老病死之间,偏偏要有一个“病”字?老人们或许不惧怕死亡,但惧怕病痛,因为那样意味着自己的失态和狼狈,也意味着子女儿孙所要承受的无尽的心理折磨。
奶奶的丧事上,我站在灵堂面前愣住许久,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我默默流泪,我掩面而泣,我放声大哭。奶奶下葬以后,我跪在奶奶的坟前,久久不愿起身,怎么可能呢?我奶奶怎么可能离开我呢?我答应要赚了大钱,把天底下所有软和的东西都买给她的,她还没有见到我立业成家,还没有看到这一切,她怎么会走呢?人生啊,生活啊,造化啊,命运啊,它的结果是个谜团,它的过程又是个答案。
奶奶出生于1938年,那是八十六年前了,那一年,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二年。她四岁那年,河南一九四二大饥荒,跟着逃荒灾民往西跑,十七岁那年嫁到这里,二十岁那年在人民公社食堂第一次吃饱饭,二十二那年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三十岁那年有我姑姑,三十六岁那年有我爸,四十四岁那年丧夫,独自拉扯俩孩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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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了,她带着她所经历的那些长远的时代记忆走了。她就葬在田地里,玉米长得正盛。有的人说,人的死亡有两次,一次是肉体的消亡,一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忘记她。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那样两次的死亡都是狭义的。只要人在这个世界上奉献过劳作过,就会永远被历史铭记,我奶奶是个农民,是个种了一辈子地不认识字的农民。但,她年轻时交公粮出义工,把最好的粮食献给国家支援工业,把最大的气力献给公共设施,国家的粮仓有她的贡献,县里修的路、修的水坝有她的贡献,她的子女她的儿孙也分别在这个世界上做出了其他的贡献,这些是要被历史永远铭记的,这些也应该要被永远铭记。
经历过建设过奉献过那个时代的有许许多多的人,我奶奶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被铭记的可能不是具体的名字,但一定是分量深重的“人民”二字,是沉甸甸的“群众”二字。我奶奶是有身份的,她的身份就是群众,她做到了一个群众在她的那个年代该做的,甚至超前完成了任务,给儿女子孙做了表率,单是这一点,她就会被我们记住,继而,和那个时代万千奉献的人一起,被这个时代记住,被历史记住,这是谁也抹煞不了的,也是我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我是根正苗红的,正就正在没有亏欠还能结余的那五块钱上,红就红在老一辈人的吃苦耐劳埋头苦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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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了,世界上又少了个吃苦耐劳的人,关于苦和劳,父亲早已接过了这个担子,我也应该要坦然面对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一代人有一代人所要承受的事儿,我这一代或许没有奶奶那时候物质的贫瘠,但也有其他的苦和劳,我应该学习奶奶的精神,面对那些无法躲避的苦和劳,坦然面对吧,去认识它们,去研究它们,然后转过身去,在实践中解决它们,把它们当做你的背景板吧,在时代的庞大的背景板上,我们所留下的痕迹,往后看,有沉重的背影;往前看,也应该有乐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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