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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张志忠正在采用他已经颇见成效的研究方法,抢夺宝贵的文学发言权,背后的本质问题,还是生存权的考量。
张志忠这一年已经31岁,在当时来说,他是一个幸运儿。
1977年恢复高考,他就以24岁的今天看来显然属于“高龄”的身份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四年学习结束后,他再上一城,顺利地考上北京大学研究生,在该校教授谢冕手下读研。
作为一个研究生,他需要在北京文学界闯出自己的天空,不再成为无声的大多数。他找到了一个捷径,那就是高度关注成名作家的作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声夺人地发出对这些作家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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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是,当年刘心武《钟鼓楼》还在《当代》杂志上刊发了上部的时候,他就已经胸有成竹地在心里罗列了评论提纲,当小说下部一露面,他就迅即地写出六七千字的评论,寄给《当代》,基本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在杂志上发表了。对于一个研究生来说,这样的文章发表太重要了,对于日后他留校、入圈子、当评委都是加分项、敲门砖。
《冬天里的春天》首次出版于1981年,次年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
这部小说按照张志忠的研究惯例,显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但是,如何找到对这部小说评析新的切入点,是困扰张志忠的一个突出问题。
在一遍遍阅读《冬天里的春天》的过程中,他越来越觉得这部小说,像极了了一部苏联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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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苏联小说就是197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苏联作家沙米亚金创作的《多雪的冬天》。
那个年代,中国读者,或者可以扩大到中国作家,是把苏联作家放在崇拜与学习的第一位的。
甚至张艺谋那一代考上电影学院的学子们,也把苏联电影作为痴迷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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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米亚金
当然,苏联解体之后,中国作家与电影导演都隐藏了少年时的狂热,宁愿把拉丁美洲的蕞尔小国的不知所云的作家奉为祖师爷。
《多雪的冬天》在中国拥有很多拥趸。
张志忠也是其中的一员。把《冬天里的春天》揉碎了读,再合成起来读,张志忠越来越相信,《冬天里的春天》模仿了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
如果在今天,张志忠可以在互联网上振臂一呼,说《冬天里的春天》抄袭了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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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白俄罗斯根据《多雪的冬天》及前传《深流》拍摄的电影
但那时候,你要发出一个声音,必须通过刊物啊,而刊物审查制度的底线,各位看官用脚都能想象得到。
如果哗众取宠地高喊《冬天里的春天》抄袭了苏联小说,你不仅得罪了作家,也触犯了文坛。你还是研究生,将来哪一个单位敢要你啊?
这时候披露这个重大的发现,就必须运用高度的“欲彰且隐”的技巧。
张志忠很快写出了他的论文“冬春雪雾——《冬天里的春天》与《多雪的冬天》之比较研究”,寄给了《当代文艺思潮》,很快在1984年第5期发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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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艺思潮》当时将论文发表在“大学生研究生论当代文学”栏目中,而且是放在第二篇文章,显然是降低这篇文章的锋芒力道,编辑部几乎出于欲盖弥彰的动机,在悄无声息中,推出这一个振聋发聩的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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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篇文章是张志忠的得意之笔,2000年,他在出版名为《当代长篇小说论略》的论文集的时候,还把这篇文章收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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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张志忠在中国文学评论界步入了师爷的行列,也参与了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工作。那一年,评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鸡肋之巅的张炜十卷本《你在高原》的评委里,就有张志忠的身影。
在论文里,张志忠对比了《冬天里的春天》与《多雪的冬天》情节上的相似性,认为两部小说在人物设置上达到了惊人的对应,他由此得出了结论。注意一下张志忠的遣词造句,这要比今天那些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地声称某某抄袭了某某作品的沉不住气的一惊一乍之徒,要“绅士”得多,淡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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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忠
他的结论如下:
——由此,可以断定,《冬天里的春天》对《多雪的冬天》作了多方面的借鉴。这并非贬抑《冬天里的春天》的价值,正如鲁迅先生坦率地说明不为许多人所知的事实,《狂人日记》受果戈里和尼采的影响,无损于作为“五四”文学革命的最早的实绩的《狂人日记》的光辉。它证明的是在文学发展中借鉴外国文学的必要性。卢卡契讲过这样一番话,“莫里哀说过,‘哪儿有好的东西,我就去要。’这种说法也正适用于对外国文学的汲取和排斥。外国文学实际上是一切文学不断向前发展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对外国文学有机而又健康的同化,是一切真正作家成长和发展的一部分。”正是由于善于借鉴和汲取,李国文才能在第一次写作这样一部长达五十八万余字的长篇小说时,如此从容不迫,排阖自如,在谋篇布局上表现出高度的灵活性、自觉性。——
下面,笔者拾人唾余,将张志忠的发现罗列如下,看看《冬天里的春天》与《多雪的冬天》之间的相似性与雷同性:
一、游击队长与身为游击队员的兄弟,都爱上同一个女人,处于弱势地位的游击队员,都选择到相邻的游击队,把女人让给对方。
《多雪的冬天》:游击队长安东纽克和他的弟弟、游击队员巴威尔都爱着同一女性娜嘉,巴威尔在上中学时就爱上了娜嘉,可是却没有表达出来,娜嘉嫁给了别人。战争爆发后,娜嘉的丈夫斯伏亚茨基投敌,任伪警察局副局长,娜嘉与他决裂,带着八个月的身孕,跟着巴威尔到了游击队,后来却与安东纽克结合(安东纽克已有家室,战时后撤,因此,他与娜嘉的“战地鸳鸯”——这是60年代以来苏联反映战争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的情节——成为匿名信的内容之一)。巴威尔的感情受到极大伤害,愤然转到别的游击队作战,在作战中牺牲。
《冬天里的春天》:游击队长于而龙和他的哥哥于大龙——石湖游击队员——都爱着同一女性芦花,芦花在名分上是于大龙的童养媳,芦花自己却愿意选择于而龙。在战斗间隙里,芦花向于而龙倾吐了爱情,于大龙为了摆脱这使三个人都尴尬的境况,转到另一支游击队去,在战斗中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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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群众的代表、当地的一位大娘,把两个儿子送到游击队中,均被捕,游击队均试图采取交换的办法,换回队员,但未果。
《多雪的冬天》:秋拉兄弟的母亲玛丽娜送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参加游击队,卡秋拉兄弟为掩护战友撤退被俘,为了救出这两个小战士,游击队与德军达成交换战俘的协议,德军撕毁协议,杀害了他们。多年之后,有人给玛丽娜写匿名信,诬蔑安东纽克为了救他的情妇使卡秋拉兄弟牺牲,玛丽娜坚决相信安东纽克,把匿名信交给了他。
《冬天里的春天》:在战争年代,老林嫂的丈夫参加了游击队,她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也先后投身革命。小石头——老林嫂的大儿子——被土匪麻皮阿六绑票,要刚刚成立的石湖游击队拿仅有的枪支作交换品,游击队忍痛割爱,决定交出枪支,赎回小石头,不料情况突变,小石头在约定交换的日期之前被杀害,后来,老林哥和他的另一个儿子也牺牲了。十年内乱中,于而龙被打成“叛徒”,芦花的坟墓被掘,老林嫂挺身而出保护生者与死者,为于而龙辩诬上访,偷偷地给芦花移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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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都有最为关键的核心情节——父女疑云:
《多雪的冬天》:安东纽克与布迪卡有几十年之间的交往,由战友转变为仇敌,布迪卡对他急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娜嘉的女儿薇塔,长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后来把安东纽克误认为生父,为了使她安宁,安东纽克维持了这个谎言,可是,安东纽克的儿子瓦西里不知就里,狂热地爱上了薇塔;忽然,薇塔收到一封匿名信,被告知她的父亲是斯伏亚茨基。长期以来建立起来的生活结构一下子崩溃,薇塔只身出走,身染重病,生命垂危。
《冬天里的春天》:于而龙与王纬宇的几十年的关系,始终是在战友与仇敌的迷雾中波动,直至真相大白。王纬宇的女儿叶珊长期以为于而龙是自己的生父,和她的母亲、被王纬宇遗弃的情人四姐相依为命,叶珊又被王纬宇侮辱;于而龙重返石湖,叶珊明白了自己的身世,被生父糟蹋的耻辱使她痛不欲生,投湖自尽,身心受到极大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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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版插图
那么,张志忠是在如何爆出一个今天典型地属于“抄袭大瓜”的时候,竟然平安无事的呢?
张志忠在罗列出相似性的时候,还用很大的篇幅,分析了两部小说的差异与不同,其实,你在两部小说中寻找相同是非常困难的,才是真知灼见的,而比较两者不同,那么你“闭着眼瞎叭叭”也能洋洋洒洒,如有神助。
这就是张志忠能够让这篇揭露抄袭嫌疑的作品的论文能够顺利面世的诀窍。
由此,我们能够感受到张志忠的仁心宅厚,也能学到做人做事的技巧,最关键的就是如何能让你的隐秘发现光明正大地推举出来而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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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下,201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朱苏进研究资料》收入了张志忠的《单纯而蕴藉的美学追求——论朱苏进》一文,笔者的一篇评论也忝列其中,不知是荣幸还是羞愧,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明,可能我有一度时期也掌握了张志忠先生的“温良恭俭让”文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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