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甘肃洮河畔一声爆破巨响,一座耗时三年修筑的水坝在硝烟中坍塌。
随着水流重新涌入干涸的河床,中国水利史上最悲壮的工程——引洮工程正式宣告失败。
工地上十六万民工佝偻的背影、3622具永远留在黄土下的尸骨,以及1.6亿元国家资金的沉没,共同凝固成西北开发史上一道惨痛的伤痕。
千年夙愿与仓促上马洮河蜿蜒于陇中旱塬的历史,是一部干旱与求水的抗争史。
东汉马援引水种稻、宋代郑宪民开渠灌田、清代三岔河水利用,无不昭示着这片土地的渴盼。
1935年,甘肃省参议会首次提出“引洮济渭”方案,却因工程浩大而搁浅。
1942年,《民国甘肃日报》疾呼引洮可“增水田150万亩”,但技术所限终成纸上蓝图。
1958年大跃进的号角改变了历史进程。
2月甘肃省委二届二次会议豪言“引洮河水上庆阳董志塬”,3月成立洮河水利工程委员会,6月17日便在岷县古城举行万人开工典礼。
省委书记张仲良面对红旗招展的会场宣布工程启动时,台下1.2万民工或许不知,这个寄托着“消灭干旱,造福万代”梦想的工程,仅基于一个月的草测和三个月的仓促规划。
工程设计的宏大令人窒息:一条1400公里总干渠如巨龙盘踞山脊,14条共2500公里干渠分支蔓延,意图将洮河水引至宁夏西海固,灌溉2000万亩耕地。
规划者想象着每秒170立方米的流量滋养旱塬,却选择性无视了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接合部的地质险境——这里群山纵横、地层破碎,87%渠道需穿越隧洞。
施工的现实更为残酷。1959年工程高峰期,16.25万民工在缺乏机械的条件下,用铁锹和箩筐挑战自然法则。
靖远工区统计员柴世昆记忆犹新:“一天消耗20万斤粮食,需25辆卡车昼夜运输”。
当大饥荒阴影笼罩时,后勤系统崩溃,民工们饿得在收割过的地里挖甜菜根充饥,浮肿病如瘟疫般蔓延。
引洮工地形成独特的政治生态。工程局设立党委、团委、民兵组织,将高压政治渗透至每个工棚。
“思想整风”“大辩论运动”清扫“拦路虎”,评比竞赛催生“罗成队”“黄忠队”等突击队。
当共青团员在九甸峡昼夜鏖战时,右派分子则在武装看押下进行最危险的爆破作业。
死亡成为日常。1959年岷县古城水库导流槽塌方,数十人被活埋仅一老汉因小便幸免。
毫无经验的民工操作炸药,瞬间血肉横飞;夜间神秘失踪者更不计其数。
3622条生命消逝后,亲历者悲叹:“白死了”——既无抚恤金,家属也未获优抚。
工地社会上演着残酷的生存戏剧:
干部在指标与现实中走钢丝: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1960年因决策错误被免职,甚至拒绝陕西省委“可支援粮食”的提议,坚称“若陕西缺粮,甘肃可支援”,维护政治脸面高于民工温饱
普通民工以怠工和逃跑抗争:定西工区曾一夜逃亡三百人,但民兵岗哨和连坐制度织成天罗地网。
技术困境被政治口号掩盖:当含水层涌砂导致隧洞坍塌时,“土法上马”的冻结技术试验酿成更多惨剧。
1960年冬,工程规模缩减至8万人。次年6月全面停工,十六万人如退潮般散去,留下半截渠道和废弃设备。
1962年3月8日,省委正式决定下马,西北局沉痛总结:“这是我们大家永远不能忘记的一次教训。”
三年消耗6000万工日、1.6亿元资金,仅换得黄土中几段残破渠基。
2006年,洮河畔再度响起机械轰鸣。
新引洮工程以现代技术攻克了先辈未竟的事业:总干渠110公里隧洞采用冻结法控制涌砂,2014年一期工程通水,2021年全线竣工。
当定西老人轻抿碗中洮河水喜极而泣时,当年引洮统计员柴世昆在兰州家中摩挲着1960年版《引洮工程诗歌选》,见证半个世纪后的圆梦时刻。
陇中旱塬的焦渴终被润泽,那场夭折于1962年的乌托邦实践,已化作水利史上永恒的警世碑。
——民心工程若背离科学精神与民生温度,纵有千万人胼手胝足的奉献,终将在历史的黄沙中留下苍凉伏笔。
洮河水奔流不息,既吟唱着建设者的悲歌,也见证着一个民族从狂热回归理性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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