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个被时序册页郑重圈点的日子,终究携着泛黄的纸香来了。可日历上的墨迹还新鲜着,天地间的暑气却半分不肯退让,人们翘首以盼的秋凉,依旧藏在云影深处,连衣角大的缝隙都不肯露。
我踩着发烫的石板路漫行,阳光把梧桐叶的轮廓拓得愈发分明,光斑在地上晃成流动的碎金,晃得人眼晕。蝉鸣还在树梢上滚成浪,声嘶力竭得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泼洒干净,却不知热浪正顺着叶脉往下爬 —— 连风都带着烘炉里的温度,偶尔掠过高楼的缝隙扑过来,不是秋的清冽,倒像是夏末不甘心的喘息,吹得人额角的汗珠子更密了些,顺着鬓角往衣领里钻。
城市的节奏从不管节气的脸色。地铁口的奶茶店还在循环播放冰镇广告,冰块撞击杯壁的脆响隔着玻璃都能听见;骑共享单车的人 T 恤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像幅被水晕开的抽象画;写字楼门口的保安大叔摇着纸扇,扇叶上 "清凉一夏" 的字样依旧鲜亮。没人谈论立秋,仿佛这个词只是旧台历上被翻过的一页,与眼前的燥热全然不搭界。
拐进公园时,倒盼着能撞见点不一样。可荷塘里的荷花正开得疯魔,粉白的花瓣托着金黄的蕊,挨挨挤挤地占满了整个池塘,连荷叶的绿都浓得化不开,梗子上的水珠被晒得发亮,像掉在绿绸缎上的碎银。湖边的垂柳还在懒洋洋地漾,枝条扫过水面,惊起的涟漪里,倒映的仍是夏的模样。草坪上,孩子们追着泡泡跑,笑声撞在发烫的空气里,碎成一片甜腻的回响。秋天?在这里仿佛是个迟到太久的客人,连预约都被蝉鸣盖了过去。
路过城郊的稻田,远远就看见几个身影在绿浪里起伏。走近了才看清,农民们正弯腰薅草,草帽下的脸被晒得黝黑,汗水顺着下巴滴进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新的热气烘干。
我忍不住问田埂上歇脚的老农:“这立秋了还这么热,稻子受不受得住?”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抓起镰刀往田里走,头也不回地答:“热就热着呗,你看那稻穗,底下的粒儿都鼓起来了。”
风掀起他带泥的衣角,我忽然看见他脚边的稻穗,最底下那粒谷壳已经泛出淡淡的金,像被秋偷偷吻过一口,留下浅浅的印子。
或许,这 “立秋未秋” 的光景,本就不是时序的差错。大自然从来不用 “立” 与 “不立” 来划分界限,它只把密码藏在根茎里,在叶脉上写满时序的注脚。就像檐角的蛛网,没人看见蛛丝是何时织成的,可某个清晨抬头,它已经接住了第一颗秋露,晶莹得能照见云影。
我想起方才路过的水果店,筐里的石榴已经裂开了缝,露出玛瑙似的籽,红得发亮;小区围墙的爬山虎,根部的叶子悄悄卷了边,泛出暗黄,像被时光悄悄描了笔。这些藏在热夏里的细节,原是秋派来的信使,只是我们总被眼前的蝉鸣与暑气晃了眼,忘了蹲下来,听听土地深处的密语 —— 那些关于生长与等待的私话。
夕阳将云絮浸成橘红时,我转身往回走。晚风里果然掺了点不同以往的东西 —— 不是骤然降临的凉爽,而是一种沉潜下来的温润,像那杯晾到恰好入口的热茶,不烫,却熨帖得让人心里发暖。
不再纠结于 “秋为何不立”,反倒觉得这热夏的余韵里,藏着更耐心的启示:就像孩童换牙时,新牙总在旧牙的根基里悄悄滋长,不声不响便顶破了牙龈;又像蝉在暗土里蛰伏七年,才肯选个星月皎洁的夏夜爬出来蜕壳,把满襟月光都裹进新翅。所有的转变,原都需要时间在暗处铺路,用耐心一点点熬出痕迹。
或许明天晨光漫窗时,会飘来桂子的甜香;或许还要等上十天半月,第一场秋雨才肯叩响窗棂。但我笃定,秋已经在路上了。带着它的清露、它的雁阵、它饱满的谷粒,正穿过夏的余温,一步一步,往我们的日子里走。走得虽慢,却走得格外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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