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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影视剧里总会出现这样一幕:
产妇在病房里情况危急,护士慌慌张张跑出来,问家属保大还是保小?
但现实是,医生不会听任何人的,总会优先保护大人。
这事不是我瞎编的,就写在今天的故事里,作者是ICU医生余一生。
三年前,余一生见到一个常年服药的精神分裂症病人。这样一个本该熟悉自己的用药剂量的病人,却发生了三次服药过量导致的中毒。
这让余一生不得不开始担心,病人会不会是想自杀?
然而此时余一生已经无暇顾及病人服药过量的原因了。因为病人和她肚子里七个月大的胎儿已经一脚踏进生死绝境,而病人母亲却提出一定要保住孩子——
“孩子生下来,她现在这个病(精神分裂症)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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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的春天总是忽晴忽雨的,外婆家巷子口的樱花树下,常有个涂着艳红嘴唇的女人在转悠。我总能看到她穿着不合时令的碎花裙,发间别着褪色的塑料发卡,见到年轻男子就扑上去要“亲亲”。
“‘花轿疯’又发作了。”外婆把晒了一半的棉被往回收,檐下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溅出小小的水花。
我听说,这女人年轻时被负心汉抛弃,从此每到春天,巷子里就飘着她断断续续的哭喊声,混着花香,像把钝刀子磨着人的神经。
外婆告诉我,“花轿疯”特别容易在春天发作,“可能是因为花粉导致发病吧。”她说。
我上了大学后,在精神病学的课堂上听老师说:这个季节精神疾病加重的真正原因是天气骤然变化,导致激素水平波动,随着外界刺激的增多,患者的情绪会变得不受控制。
阿丽就是个“花轿疯”。
两年前的春天,她来到我们ICU接受抢救。
当时,致死量的高浓度毒素正在阿丽的血液中流淌。她的腹中,还有一个刚7个月大的胎儿,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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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深夜,我接到了一通犹如催命符的会诊电话,听到内容的瞬间,心跳仿佛漏了几拍。
平时这铃声听起来就像活泼的雨滴,滴滴答答的跳个不停。然而在ICU,再欢快的铃声都仿佛是一种禁忌。曾经有位新来的转运师傅在自己手机上用了同款铃声,惊得当值的主治医师勒令他立即换掉。
因为每当铃声响起,就意味着一个人正在鬼门关徘徊,也意味着一群医生即将面对不眠不休的生死考验。
电话里,抢救室依旧是嘈杂不堪,急诊室的医生不给我任何询问的机会,像机关枪一样说着阿丽的病史:32岁、孕28周、氯氮平中毒、气管插管……
听到这些关键词,我的心跳仿佛漏掉了几拍。当我还想再问个清楚,急诊那边的电话已经断了。
春天的雨并不大,我一路冲到抢救室,头发还是淋湿了不少。我会诊的对象——阿丽,正躺在抢救室的角落。
和我一样,阿丽的头发也湿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洗胃时刺激出的呕吐物,把她的头发黏得乱七八糟。一根细长的气管插管从她的嘴巴里延伸到呼吸机上,她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分泌物。
我知道阿丽是个有七个月身孕的孕妇,但她看上去实在太瘦弱了,四肢极其纤细。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了她的腹部,只是略微有些隆起,一点都不像即将进入孕晚期的样子。
阿丽处在昏迷状态,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她的身旁灯火通明,贴着墙的一排老人靠着呼吸机和无数个注射泵维持着生命;几个满脸都是干涸的血迹的外伤病人,正躺在推床上轻轻地发出呻吟。抢救室的大门不时打开再关闭,一个个面色惨白的新病人被匆忙地推了进来。
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忙了7个小时都没能坐下来休息的急诊医生,悲催疲惫的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又跑向了门口新推进来的病人。
我独自翻着阿丽的资料:4个小时前她被家人发现意识丧失,处于昏迷状态,口腔内可见大量黄白色胃内容物及糊状物,身旁可见抗精神病药物氯氮平的空瓶2个,规格为25mg/片*100片。
阿丽在当地医院接受了洗胃、输液等处理,之后来我们医院继续治疗。在阿丽的既往史里,赫然写着阿丽有14年的精神分裂症病史,“期间曾(经历)两次精神药品中毒抢救”。
也就是说,这是阿丽第三次因为服用抗精神病药物而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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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这次她可能整整吞下了200片氯氮平,难道阿丽要在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能睁开眼睛、吸吮手指和做梦的时候,服毒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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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紧病历夹,ICU医生的意识本应是精密的汇编语言,此刻却堆满未处理的异常。
阿丽为什么18岁就得了精神分裂症?为什么反复药物过量导致中毒?为什么明明精神病控制得不好还要怀孕?氯氮平并不算是ICU的常用药物,这个药物的代谢时间有多长?在体内怎么样分布?中毒的主要表现是什么?
一个个问题爆发在我的脑子里,我似乎有点宕机的前兆。
“谁是阿丽的家属?”我在抢救室门外喊了很久,希望从阿丽家属口中找到一些线索。
一群家属围上来,有老有少,脸上带着相似的紧张、担忧的表情。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病人醒了吗?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去手术?唯独没有出现询问阿丽情况的家人。
我再次提高声音大喊:“谁是阿丽的老公?有阿丽的家属在吗?”
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男人从远处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他脚上穿着塑料拖鞋,手里拿着半个干巴巴的馒头,嘴角还残留着来不及擦掉的馒头屑。面对我的呼喊,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又疲惫的梦中惊醒。
他就是阿丽的老公,目前唯一到场的家属。
看着他呆滞迟钝的模样,我有点担心他是否清楚阿丽现在情况危急,或者他已经习惯了,毕竟阿丽之前经历过两次中毒抢救。
但这次应该不一样,毕竟此刻的阿丽已经怀孕7个月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都命悬一线,这当老公的也不能这么淡定吧。
我需要多了解阿丽中毒的过程:“你发现她时,就已经昏迷了吗?”
“我死活都喊不醒,我看她旁边有两个药的空瓶子。”阿丽的老公说着话掏出两个塑料瓶子。
这两个磨损得有些破旧的药瓶上面,字迹有些模糊,还沾着一些白色的呕吐物。“你知道她为什么一下子吃这么多药吗?”
阿丽的老公并没有回答我:“阿丽妈妈说了,她这个病,只要一直吃药就没事的。(肚子里的)孩子生了,病就会好。”
“她妈妈人呢?”
“在外地打工,暂时过不来。”
有关阿丽的产检资料、平时精神分裂症控制的情况、怀孕后的服药情况等问题,阿丽的老公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
他只是在强调,阿丽的病就是喜欢自言自语,“最近一个月阿丽整天都在自言自语”。
我开始跟他强调,阿丽必须转入重症监护病房,讲解可能的风险、预后、有创治疗、费用、孩子的结局等重要问题。阿丽的老公除了发呆,没有任何的表情和语言。
我怀疑阿丽的老公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于是反复对他强调:“你必须尽快联系她的爸爸妈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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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物中毒的治疗从来不是玄学——没有武侠小说里泛着幽光服下便起死回生的灵丹,现实中的大多数毒物,都没有专属的解药。
在阿丽中毒的前几个小时,我们医生像淘金者筛洗沙砾一样,把那些尚未溶入血液的毒一寸寸逼出体外。
黑褐色的液体顺着胃管断续流出,那是阿丽胃里还没消化的药片残渣,在弯盘里积成小小的死亡沼泽。
然而阿丽到达医院时,毒素早已通过胃肠道渗入到血脉。入院两小时左右,我们开始给阿丽进行“血液灌流治疗”,穿刺的过程非常顺利,我甚至没有用B超定位,只凭手感就准确摸到了阿丽的血管。
阿丽的血液从大腿上最粗的一根静脉引出来,在体外通过碳罐吸附血液中的毒素,再输回体内。这就是所谓的“血液净化”——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打捞沉渣一样,将血液中的毒素反复过滤。
一切稍稍稳定后,雨停了,天也亮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玻璃窗映出自己憔悴的脸、鸡窝般的头发和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在大家的注视下,我挪进了交班室,开始汇报一夜的工作。交接阿丽的病情时,大家都打起了精神。
“孕产妇”——这三个字在ICU就是无形的警铃,可以让所有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如果孕产妇死亡,那可是要在全院汇报讨论的。
我们都清楚,阿丽服用的氯氮平,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范围。虽然此刻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但她其实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着。
江主任拿着交班纸和红笔,在阿丽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像未干的血迹。
交完班回病房的路上,我掏出手机查询氯氮平中毒的治疗进展,其它小伙伴则开始八卦,一句句议论在我耳边萦绕:她都精神分裂症14年了,怎么还结婚生孩子啊?她老公知道她有精神病吗?她这次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药啊?
江主任走到我和师妹中间,有点迟疑而又纳闷地问:“目前孩子怎么样?”
回到病房,所有人围在阿丽的床边,阿丽的双眼仍紧紧地闭着,她脸上的呕吐物被擦得干干净净,凌乱的头发已经被护工阿姨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盘在头顶。
监护仪上的数字在不停地变化着,血液灌流机的血泵在稳稳地转动,每转一圈都会带走一丝阿丽身体里的毒素。
孩子,那个孩子,那个小小的但已经有手有脚有呼吸心跳的孩子,此刻依旧躺在阿丽的肚子里,在呼吸机、升压药的维持下,好好的活着。床边的B超,可以清晰地看到孩子睡着了,心跳很有力,偶尔还会翻身打嗝。
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出医院大门,那里永远不缺少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在地铁口卖唱的年轻父母,有推着小车卖梅花糕的中年伯伯,有兜售茉莉花苞手链的老奶奶,还有互相搀扶着来看病的老夫妻。
我在人群中穿梭着,如同我每次会诊,在抢救室的一排排推床间艰难地穿梭着。直到骑上我的小电驴,我依旧在想着,等阿丽醒来,一定要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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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觉醒来,放在床边的奶茶已经冷透,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窗外的天完全黑透了,我以为自己还在值夜班,刚从值班室那昏暗逼仄的小床上被护士叫醒……
我下意识去摸白大褂,却摸到冰凉的手机。屏幕亮起,工作群早炸开了锅,红点连成一片,像ICU里闪烁的监护仪。
“心跳太快了……还是有140……血压还是站不住……‘去甲肾上腺素’还在加量,现在已经3.0了。”
“去甲肾上腺素”是升血压的药,用到这个剂量,阿丽基本处于临终状态了!
“和家属谈过了吗?”
“只有个老公在外面,什么都不懂。”
“病人母亲还是没有到吗?”
“没有,她老公感觉啥也不懂。”
想起阿丽老公茫然的眼神,我觉得这个家能做主的人一定不是他。我在急诊门口和他沟通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智力有点问题。
“她妈不会不管她了吧,真可怜啊!”
“这是她亲生女儿啊,怎么可能不管?”
距离我沉沉睡去只过去了三四个小时,阿丽的病情却发展得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虽然第一时间进行了洗胃、血液灌流、呼吸支持,但中毒24小时之后,她的心率仿佛草原上最狂野的奔马一样,跳到了接近一分钟200次,伴随而来的是血压不可抑制的下降。
为了明确阿丽目前的休克到底是因为什么,江主任已经带领大家给阿丽做更高级的血流动力学监测:
从阿丽的脖子最粗的一根静脉注入冰水,冰水与血液混合,在阿丽的右心、肺循环、左心里转了一圈,最后进入阿丽的股动脉。我们从股动脉测量血液温度的变化,从而计算阿丽的血管阻力、心脏功能、体内的血液含量。
超声机器下,我们能清楚地看到,阿丽那颗坚强的心脏,正拼尽最大的力气,用肉眼已经数不出来的速度跳动着。而阿丽的子宫里,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在拼尽力气活着。
医学可以了解阿丽身体的情况,却无法查清楚她为何服毒。医生们围在她的床边,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想不明白这个准妈妈和未出生的孩子为何要遭这样的罪。
阿丽的老公,沉默木讷得并不像一个准爸爸。面对医生,他只是聆听、签字,然后躲到楼梯间抽烟。阿丽的母亲,在她中毒24小时后,在她所有的身体机能濒临崩溃的时刻,仍未出现。
对阿丽来说,毒素不仅仅渗入血液,更是早已渗入了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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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阿丽的血压仍在进行性下降,三种升压药物都用到了极限,再用下去会直接威胁到她的生命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心脏超声的黑白屏幕里,阿丽的心脏收缩和舒张已经很难看清楚了。
就在我和江主任愁眉不展时,病房门口传来护工戴阿姨的叫声:“16床家属(来了),谁喊的16床家属?”
我和江主任对视一眼,十分钟前我们刚和阿丽老公谈过话、签过字,他来找我们干嘛?护工阿姨一边操着大嗓门喊着一边走进病房:“16床的家属来了,要找医生了解病情。”
谈话间里,我见到了阿丽的母亲,她终于来了。
阿丽的母亲年轻得不像有个30岁的女儿,头发染成了时髦的酒红色,眼睛上贴了夸张的假睫毛,厚厚的粉底让我不能看清她的表情。
眼影、腮红、大红唇一个不差,两只手都做了美甲,很长,还贴了不少钻石,手腕上挂了不少的手串,金子、蜜蜡、红珊瑚,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
阿丽的老公,瑟缩地坐在阿丽母亲身后,看上去似乎变矮了很多。这几天他身上的汽修厂工作服一直没换,而且他身上的烟味越来越浓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阿丽的病情我和她老公交待过很多次了,相信他也和你说了,服用的药物量太大了,现在循环很难维持,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都知道,这是第三次了。”我还没说完,阿丽的母亲立刻打断了我:“之前两次都救回来了,你们这么大医院,怎么可能治不好。”
“前两次也是自杀吗?”
阿丽的母亲有些生气地说:“我女儿不是自杀!怎么可能是自杀!她没注意,多吃了几片药而已。”她一下子挺直了背:“你们做医生的不能瞎说。”
我心里冷笑:“多吃了几片药?那可是几百片药,当饭吃都吃不下。”
我不能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于是转换了话题:“阿丽是孕妇,中毒量这么大,我们全院都很重视。妇产科的医生也来看过,现在大人非常危险,虽然是妊娠晚期了,但孩子很有可能会保不住……”
阿丽的母亲抹了抹手指上的金戒指,再次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谈话:“孩子肯定要保住!孩子死了,你不是要她的命吗?”
她向我强调:“孩子生下来,她现在这个病(精神分裂症)也就好了。”
换作在小说和电视剧里,这时候总是会出现戏剧化的一幕,产妇在手术室内情况危急,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问家属保大还是保小?但在现实中,任何情况下医生都会保大,谁的话都不会听。
医生不是神仙,更不是算命的,我想了想阿丽那岌岌可危的血压和心率,恐怕没有医生会说一定能保住孩子。
我试图继续解释:“孩子的问题,从阿丽来到医院我们就和孩子的爸爸沟通过,他也明白的。”
阿丽的母亲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懂个屁!没有孩子,我女儿早就不在了!”
江主任及时出现在我身后:“阿丽现在的情况非常严重,我觉得你对她还是没有清醒的认识。这么大剂量的氯氮平中毒,救过来的希望不是没有,但我们第一步要保住阿丽,才能谈孩子的问题。”
“至于孩子最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或许是江主任的语气和神态震慑了阿丽的母亲,这次她没有再插嘴。
她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恸哭起来,旁边那个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的阿丽老公,竟然忙着翻找香烟想要抽。
而ICU病房那边,伴随着护士的呼喊,阿丽的血压再一次下降到了危险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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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主任摸着阿丽极度湿冷的手指,看着监护仪上不停闪烁的数字。思考着为什么血液灌流之后,阿丽的症状并没有得到缓解。
阿丽中毒36小时之后,当外送的检测报告终于摆在桌上,整个病房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血药浓度超出安全值十倍,这还是在做了血液净化之后。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下意识看向阿丽隆起的腹部。这种致死量的药物中毒,阿丽和她的孩子还能活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现在阿丽体内有着爆表的血药浓度,江主任决定更换血液净化方式,采取血浆置换治疗。其原理是通过血浆分离器将带有大量毒素的血浆分离排出,再补充等量的血浆。
这个治疗用简单的说法描述,就是“换血”。
阿丽的身边又多了一台血液净化的机器,它将阿丽被毒液浸透的血浆一点点分离,那些与蛋白紧紧纠缠的毒素终于找到了出口。新鲜的血浆缓缓流入,带着生命的温度和气息。
在这场生死置换中,我们赌上了所有的医学知识去争取那一点微薄的希望。
在采取了新的治疗方式之后,阿丽的血药浓度终于开始一点点地下降了。她的心率和血压,好像也能撑得住了,她似乎对我们的治疗开始有了反应。
阿丽中毒的第72小时,我们停下了所有的镇静、镇痛药物——谁也不知道这种严重的、顽固性的低血压是否会对阿丽的灌注有什么影响。
但令所有人惊喜的是,停用药物2个小时后,阿丽睁开了眼睛!
她并不像一个标准的精神病患者,挣扎、烦躁,试图解除身上所有的管道、图吐掉嘴巴里的气管插管、用没有约束的下肢疯狂地踢开身上所有的负担。
阿丽像一个苍白的瓷娃娃,乖巧地跟随着我们所有的指令,动动左手,眨眨眼睛,点了点头。插在她嘴巴里的管子让她有点难受,但是她很听话,在努力坚持。
几乎在阿丽做动作的同一时刻,她的孩子,这个在肚子里陪着她经历了昏迷、心律失常、低血压的孩子,也动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阿丽太过消瘦,隔着病号服,我们竟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胎动。这个唯一从头到尾陪着阿丽的亲人,还活着。
胎心监护仪上,孩子的胎心曲线比想象中平稳。这是一个顽强的孩子,尽管妈妈给他创造的条件简陋至极,他仍在坚强地按时长大。产科医生一如既往冷静地说:“孩子目前很健康,暂时没有早产的迹象,”
在场的江主任、我、几个护士还有戴阿姨,都松了一口气。阿丽能醒来,是她和孩子活下去的第一步。
戴阿姨摸了摸阿丽黏在额头的发丝说:“阿丽,你还是可以当妈妈的。”
但插着气管插管的阿丽,也许是因为对于插管的不耐受,也许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也许是这句话触动到了她心里的伤痛,我在她的眼角,看到了一串眼泪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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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阿丽入院已经有一周多的时间了,阿丽的老公似乎一直住在医院里,那件灰色工作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领口处洇着一圈汗渍,脚上的塑料拖鞋裂了道口子,露出磨红的脚趾。他偶尔会机械地啃几口馒头,碎屑落在前襟,也浑然不觉。
阿丽的母亲每天依旧神采奕奕,妥妥地化着全妆,手腕上和手指上的首饰一个不差,似乎比阿丽的老公更坚强,或者更不受影响。
她的嗓门又大又尖锐,每次在ICU门口谈话,都有一群家属被她的声音吸引到附近,围观、吃瓜。而且她有很强的倾诉欲,总会找一切机会和我们聊上几句。
她说自己照顾阿丽不容易,疫情期间为了保证阿丽的精神分裂症药物不断供,她要跑很多家医院去凑。那段时间她工作的超市被封了,她没有了收入,还变卖过外婆留下的首饰,只为了给阿丽买药。
阿丽的母亲也没想到,她好不容易给阿丽买到的治病药,却变成了杀人的毒。
阿丽入院期间我们把氯氮平的说明书、指南、文献进展读得滚瓜烂熟,阿丽的疾病发展,进一步证实了大剂量氯氮平中毒时对心血管系统的不良影响。
而我们采取的血液灌流、血浆置换、血液滤过像三支不同编制的净化军团,在循环系统的暗河里打捞着那些致命的毒素。
经过了整整11天的治疗,阿丽的血药浓度终于降低到了安全范围之内,各项生命体征和指标趋于正常,孩子也安安稳稳地躺在肚子里,像暴风雨中心宁静的岛屿。
为了评估阿丽目前的心脏情况,我们决定外出给阿丽做心脏超声的检查。ICU病人外出检查总是浩浩荡荡的,如同一个小分队。要准备推床、呼吸机、注射泵、监护仪、便携式的抢救箱……当然也少不了医生、护士、护工、家属……阿丽出去这一趟,我们恨不得像皇帝出巡一样给她开路。
电梯里,我正盯着监护仪,忽然听到护士叫了起来:“你怎么能把她手解开呢?”
我仔细一看,阿丽的妈妈竟然把阿丽手上的约束带解开了。
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质疑我们给病人的约束,大家总是认为病人不应该被绑在床上,甚至有病人和我们发火:“我又不是犯人,为什么要天天绑住我?”
他们看不见那些隐形的危险——在深夜里突然躁动的双手、各种被药物和幻觉支配的动作。
一根被意外拔除的气管插管,可能在几秒内让氧饱和度断崖式下跌;一条挣脱的静脉通路,会让抢救药物失去战场;而一次无意识的翻身,或许就会让腹部的引流管扭曲、脱落,让本已脆弱的生命再断一截粮草。
约束带绑住的不是自由,而是生与死之间那道摇摇欲坠的界线。我们何尝不想解开?可有些时候,短暂的束缚恰恰是为了更长久的自由。
护士一边跟阿丽的妈妈解释,一边试图再次绑住阿丽的手。阿丽的妈妈一把抓住阿丽:“绑什么绑?绑这么紧,疼死了!”
“阿姨,你怎么能把她手解开,身上这么多管道。”
“不能绑,我女儿最怕疼了!”
“阿姨,我们绑她是为了她好,等她拔了管,能配合治疗,我们也不会绑她了啊!”护士不想再听阿丽妈妈有些偏执的絮叨,还是坚持把阿丽的手牢牢地绑住。
其实,从解开约束到再次绑上,阿丽都没有一丝动弹,她甚至固执地偏过头,没有看她妈妈一眼。
略显拥挤的电梯里,阿丽的妈妈还在絮叨:“为了她好?你们是外人,有我对她好吗?我告诉你们,全世界没有人能比我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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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的情况在迅速好转,终于可以拔除气管插管了。
有过精神类疾病及服药史的病人,是ICU的护士最害怕护理的。她的拔管、自伤以及伤人风险都比一般病人大得多。我们不知道她能不能配合治疗,能不能听懂我们说的话。
但阿丽不像一个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她对我们没有任何的抵抗,没有任何的要求,甚至没有说几句话。
阿丽每天只是乖乖地躺在床上,仿佛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服从我们翻身、张开嘴做口腔护理……
这时候阿丽的妈妈开始每天给她送饭了,便当包上印着小女孩喜欢的艾莎公主,包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一盒米饭、一荤一素两个菜,还有一盒汤。
和盒饭一起送进来的,是阿丽妈妈对护工戴阿姨严厉的指示:“喂饭的时候,必须先让她把汤喝完,汤最有营养。然后吃素菜,最后吃荤菜,米饭必须吃掉一半以上。”
阿丽的家在外地,我不知道阿丽的妈妈在哪儿操办出一天三顿的爱心便当。如果阿丽是几岁大的小孩,我会觉得细致的“用餐标准”是为了让孩子养成好习惯。但阿丽是个马上要当妈妈的大人,即使有精神分裂症,但不发病的时候和普通成年人并无不同。
阿丽的妈妈对年过30的阿丽,就好像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缺乏自理能力的小孩子。我心里有困惑,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因为我注意到,阿丽对她妈妈的关心并不领情。她妈妈和她视频时,她总是固执地扭过头,闭着眼睛,很少对妈妈的各种叮咛有回应。对于妈妈送来的饭,也都是吃了两三口就不吃了。
戴阿姨气咻咻地跟护士说:“阿丽不肯吃,我好话坏话都说尽了,结果她妈妈怪我不肯好好喂!说要是自己进来喂,一定能全喂完!”
护士温柔地劝着阿丽:“好歹多吃点,妈妈烧这么多饭不容易呢。”
阿丽依旧扭着头,闭着眼睛说:“她从来没有喂我吃过饭。”
我们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了阿丽说的那个她,是她的妈妈。
病房内,阿丽似乎有很多怨气。病房外,阿丽的妈妈则充满了委屈。
阿丽的妈妈有机会就和我们说自己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当初阿丽上了中专,她坚持每天骑着电动车接送她,后来阿丽实在忍受不了,阿丽的妈妈终于同意阿丽自己上下学,但是依旧每天在租住的老旧小区门口等候阿丽。
无论晴雨,每天放学时分,阿丽妈妈那个微胖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小区极其狭窄的铁门旁,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雕塑。
阿丽的妈妈用自我牺牲式的等待,继续控制着女人的生活轨迹。有次冬天,阿丽在学校参加活动,晚了一个小时才到家,阿丽的妈妈就在雪地里等了一个小时,并且跟阿丽说,“在家也是等,一样的,我也没事干,就在楼下等你。”
这种沉重的爱让阿丽窒息,阿丽和妈妈爆发过激烈的争吵,阿丽觉得妈妈这样做是给自己莫名其妙的压力,但妈妈只在强调自己的感受,她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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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为女儿好,我对这种话再熟悉不过了。
阿丽的妈妈总是不能接受新事物,她觉得阿丽上个中专当个幼师挺好,她不能接受阿丽去学动漫的想法,所以阿丽的中专被迫改了志愿。
在我的家里,当年我妈妈坚持让我不要考研,去她们单位当个校医。那时我妈妈也是一遍遍地说着:为我这个女儿好。
到现在,我也成为了妈妈。在没收女儿的手机和电话手表时,我也在一遍遍说着同样的话。
我们总是这样,把爱铸成锁链,把担忧化作牢笼。上一代人的遗憾、恐惧、未实现的梦想,全都融进“为你好”的咒语里,熨帖地裹住下一代的翅膀。
可究竟什么才是“好”?是安稳,还是自由?是少走弯路,还是亲自摔跤?
阿丽在ICU治疗期间,产科医生有空就会过来给阿丽做胎儿评估,终于在接近孕30周的评估中,观察到阿丽出现了频繁的假宫缩。这意味着,阿丽随时可能早产。
我和产科医生在病房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惊动了阿丽。
许是一阵强似一阵的腹痛、许是我们交班时不经意的话语、许是我和产科医生都有些犯难的表情。很久都不说一句话的阿丽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她难得地开了口:“早产就早产吧,反正不管生下来什么样,都抱回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戴阿姨站在阿丽床头,帮她整理着柜子上的餐盒:“姑娘,你还没当过妈妈吧,当妈可不容易哦。现在怀个孕多难啊,小孩生下来好好养养哦。”
阿丽再次打断了我们的话:“我有个女儿,属小龙的。”
阿丽有个女儿?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属小龙,应该都快十岁了。从阿丽的老公、阿丽的妈妈那里,我们都没有听说过阿丽生过孩子。阿丽醒来之后,也直到今天才透露出她曾经生过孩子,是阿丽因为发病在胡说八道,还是家属在隐瞒什么?
当医生这么多年,我们见过太多被刻意隐去的病史——支支吾吾的肝炎、轻描淡写的过敏、坚决否认的手术,都像埋在体内的定时炸弹。不管他们因为什么原因隐瞒,势必会对医生的判断和治疗造成影响。
我身旁的产科医生一副相当无语的表情。有过分娩经历和第一次分娩,这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子宫不会骗人但人心会,每一次隐瞒,都是在逼迫医生在黑暗里徒手排雷。
产科医生转头就去门口找阿丽的母亲了解情况。
“女儿?你们听她胡说八道!”阿丽的母亲明显也愣了一下:“她是精神病啊!讲的话不能听的。”说着她又翻了个白眼,仿佛在嘲笑我们的愚蠢。阿丽的老公则在丈母娘的身后探头探脑,试图多看一眼病床上的阿丽。
“她说的那个女孩,是我亲戚的小孩,小孩可怜呢,从小父母死了就住在我家的。怎么可能是她女儿,我看你们把她脑子越治越坏!”
阿丽的母亲越说越多,她和阿丽的老公试图闯进病房看看阿丽。戴阿姨一边把他们带到门外,拉到一边继续听着阿丽妈妈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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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的妈妈一直在说自己多么的不容易,阿丽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自己到处打工养活自己和女儿。
她说阿丽上学时处过对象,后来谈着谈着就脑子不正常了,因此一直嫁不出去。阿丽妈妈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了对象,也就是阿丽现在的老公。
阿丽的妈妈把未出生的外孙视为“解药”,她总在说:“马上都要生孩子了,生了孩子病就会好了。”
我不知道阿丽的妈妈心里有什么执念,但是一个新的孩子似乎对她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甚至说:“阿丽和孩子如果死了,全家都活不下去了。”
我们看着阿丽妈妈再一次歇斯底里,很难分辨阿丽和阿丽妈妈谁的话更可信。至于阿丽的老公,还是沉默得像雕像一样,始终不发一言。
在病房里,阿丽则断续讲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阿丽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是长大后听外婆说,妈妈和爸爸没有结婚。妈妈怀孕后,爸爸就消失了。
有人说爸爸死了,有人说跑到国外了,那是一个人言可畏的年代,阿丽的妈妈几次想自杀,都被外婆救了下来。
后来阿丽的外公外婆都死了,妈妈靠打零工,还有和不同的男人厮混养活自己和阿丽。“你妈妈命苦。”外婆总这么边说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阿丽的头。
命运像一场瘟疫,会顺着血脉传染。
17岁那年,那个说会娶阿丽的男同学突然被家里安排出国。男同学消失在机场的安检口,只留下腹部日渐隆起的阿丽。
那时,阿丽的自言自语越来越频繁了。
阿丽说,孩子生下来那天,她妈妈抱着女婴对邻居笑:“亲戚家寄养的。”襁褓里的婴儿眨着眼睛,仿佛也默认了这个谎言。
后来妈妈给她找了现在的老公,他是孤儿院出来的老实人。“半个儿子”,妈妈这样称呼他。说的时候,阿丽妈妈的眼里闪着光。
“半个儿子?”戴阿姨没发现阿丽的失神,继续有些八卦地问:“那生下来的孩子跟谁姓?”
戴阿姨的疑问像一根针,突然刺痛了阿丽的神经。“儿子?”阿丽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捶打了自己的肚子,“谁说是儿子”!
这是阿丽入院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典型的精神病发作,她全然不顾周围人们的解释,只是在自说自话地大喊:“谁说是儿子,你们别听那个疯女人的,谁都不能把我女儿送走!”
阿丽怀孕后,她的妈妈曾经请人算过胎儿的性别,是个男孩。阿丽的妈妈,渴望得到一个男孩,而阿丽害怕男孩的降生会让自己的女儿受到伤害。
我不知道阿丽到底有没有生过一个女儿,然而在阿丽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着这样一个无比清晰的噩梦:她说自己的妈妈抱着一个男孩站在产房门口,而她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正在被陌生人抱走……
我和护士、护工一边试图控制住阿丽疯狂的双手,一边喊着,赶紧推镇静剂。阿丽发病时的力气有些大得惊人,三四个人完全压不住她。
阿丽手上的动脉置管和留置针已经脱落,鲜红的血液渗透到衣服、床单上,阿丽终于在镇静剂的控制下,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后来阿丽和我闲聊时,无数次说起她和妈妈的争执,一切都是从妈妈发现她和那个男同学的暧昧开始的。
当妈妈发现阿丽书包夹层里那封被揉皱的情书,和男同学在末尾画的那颗歪歪扭扭的爱心。“你根本不懂!”阿丽倔强地嘶吼着,声音刮擦着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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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阿丽和她妈妈之间“相爱相杀”的关系。
“你根本不懂”,这句话像一枚回旋镖,在时光里飞行了三十年,精准地扎进我的胸口。
我突然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站在母亲的鸡毛掸子下,说着同样的话。我的话语撞上母亲筑起的沉默高墙,碎成一地无人收拾的残骸。
三十年后,这堵墙的两边,一边站的是我,一边则是那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女儿。
有时是为试卷右上角那个逐渐下降的数字,她将卷子揉成团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些刺目的红叉;有时是为深夜被窝里漏出的那抹蓝光,当我掀开被子,她护住平板电脑的样子,像守护着最后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土;更多时候是为那些石沉大海的追问——“学校怎么样?”“午饭吃了什么?”“为什么不开心?”
原来我们都在重复同样的对白,只是因为我长大了,和三十年前的自己交换了位置。
但是就在阿丽出院的前一天,一个女孩的出现,让我再次陷入了困惑之中。
那天,阿丽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孩来探病。我注视着小女孩的脸庞,她和阿丽长得不算像,但有着和阿丽一样瓷白的皮肤和小巧的下巴。在小女孩强烈要求之下,我和护士长磨了好久,终于同意她进病房探视十分钟。
阿丽完全没有预料到小女孩的到来,她开心极了,一直叨唠个不停。
阿丽要问她写没写作业、问她学校有没有好朋友、问她吃没吃饭。她跟小女孩说,初中就要去县城上了,那边的学生都是城里人,要让小女孩尽快适应。她又说,一出院就带小女孩去吃薯条。
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床边,声音小小的:“小姨,你疼不疼?小姨,弟弟什么时候出来啊?阿丽不说话,只是一直摸着小女孩柔顺的小辫子,眼睛红红的。
我注意到监护仪上,阿丽的心电监护不经意地出现了几次早搏。
探视时间到了,戴阿姨牵着小女孩走出病房,把她交给了阿丽的妈妈。阿丽的妈妈依旧气咻咻的,拉过小女孩去了谈话间。
她们听着我交代一项项出院的注意事项,小女孩乖乖地坐在旁边,看到桌上花花绿绿的笔,好奇地伸出手。阿丽的妈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有说,小女孩仿佛触电一样把手缩回去,一动也不动。
阿丽的老公因为没有座位,远远地站在谈话间的角落,身体靠在墙上,又化作了那座沉默的雕像。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高人,我们说的一切,包括阿丽肚子里的孩子,似乎都与他无关。
阿丽终究没有在住院期间早产,她逐步恢复成一个各项指标正常的待产妇。从她时断时续的叙述中,我们像拼凑碎瓷片般还原出那些服药过量的夜晚。
这三次“服毒自尽”,都是在阿丽觉得自己自言自语的状态越来越严重,甚至逐渐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的时候发生的。
她觉得她总是发火,总是歇斯底里,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她吃的药量越来越大,直至不知不觉地吃下超剂量的药物。
阿丽说,她从没有想象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她说她妈妈、她那个所谓的“女儿”,三个人犹如一条树上的藤条,是无法分开的,“我怎么可能离开她们”。
与此同时,阿丽和世上所有的女儿一样,固执地认为母亲从未真正理解自己。
就像当年的我,笃定自己绝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就像如今我的女儿,倔强地宣称她的人生将与我的截然不同。
我想起无数次发生在母女间的争吵,无论是若干年前我和我母亲的,还是现在我和我女儿的,那些争吵竟然惊人的相似。直到现在,我终于开始慢慢理解了那些狂怒时的口不择言。
原来,我们以为的逃离,不过是一场缓慢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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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阿丽是否生过孩子,我们始终无法准确判断,表面看上去,她的肚子上连妊娠纹都没有。
那个小女孩,在阿丽出院的那天又来了。她和阿丽的母亲、老公一起等待着阿丽从ICU出来。
戴阿姨用轮椅推着阿丽走出ICU大门,阿丽的老公接过轮椅,继续推着。小女孩几乎整个人都贴在阿丽的身上,她俩头挨着头,像两朵依偎的樱花。她们一直在低低说着什么,间断轻轻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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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的老公,还是穿着那套工作服,他不和我们说话,也不和阿丽说话,只是把轮椅越推越快,小女孩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阿丽的妈妈,依旧神采飞扬。她浓妆艳抹,一手提着阿丽住院期间的生活用品,一手打着电话。她打电话的声音很大,我能清楚地听到她在用家乡话吐槽我们,表达着种种不满。
阿丽的妈妈提着的东西太多了,她的身体有些歪斜。慢慢地和阿丽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渐渐落到了阿丽的后面。直到离开我们的视线,阿丽和小女孩,一直没有分开过,而阿丽的妈妈,一直没有打完那个电话。
春风卷着花瓣扑进走廊,我想起外婆说的“花轿疯”和那些被命运逼到角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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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和她的母亲可能处在一种纠结的关系中,她们是互相依靠的亲人,也是彼此对立的仇人。
我能够理解单亲妈妈的艰难,能够理解阿丽的母亲在用自己的方式给阿丽的后半生铺路。但是,她的方法显然是错误的。
阿丽悲惨的境遇不是始于那段伤人的恋情,而是源自母亲每一天谨小慎微的保护,始于母亲在否定了自己的人生后,将希望投射到阿丽身上。
我在编辑稿子的时候总在想,无论小女孩是不是阿丽的女儿,她对阿丽都是重要的情感依靠。因为围绕在阿丽身边的亲人里,可能只有小女孩从未试图控制阿丽。
余一生在上夜班时,常望着护士站前监护大屏上起伏的绿线发呆。这里记录着全科二十多个病人的心电波动,有的杂乱无章、有的规规整整、有的会突然漏了几拍。
她说:“生命自己会找到节奏,就像心脏会在电除颤后重新搏动——或许‘为你好’的真正意义,不是替别人决定怎么活,而是在他们跌倒时,准备好包扎伤口纱布和一个温暖而不束缚的怀抱。”
另外,余一生的故事被我的伙伴整理成电子书,已经上架【微信读书】,书名《只有ICU医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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