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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由AI生成
- 本期故事关键词:伊夫林-
这位表情总是多愁善感的男人很少会如此节制。伊夫林不是艺术家,脑中没有盘桓不去的短语,回忆里也没有自动生成的段落。但是,仔细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是一种艺术手法,自有其迷人之处。
如果你想确保 300 年后仍有人为你庆祝生日的话,那么记日记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不过你首先要确定自己有勇气将才华封存在私人笔记中,而且不介意死后出名。优秀的日记作家要么为自己写作,要么为遥远的后人写作,因为在遥远的未来,作者即使透露了自己的全部秘密,也不会有任何危险,而且,读者在评判作者的动机时,也会做出公允的评判。对于这些读者来说,文章无须矫揉造作,也不用刻意压制情感。他们所寻求的是真情实感,是细节和数量。写作技巧信手拈来,才华并非不可或缺,天赋甚至会是一种障碍。不论是与大人物交往,还是报道名人绯闻,乃至与这片土地上的贵妇们厮混,只要你明白自己的职责,而且做得恰到好处,那么就不会遭到后人的诟病。
约翰·伊夫林的日记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正是因为这部日记,我们才会纪念伊夫林诞辰 300 周年。这部日记有时写得像是回忆录,有时又像是随手记下的日程表。作者并没有在日记里揭露自己内心的秘密,里面的内容似乎都可以在晚上心平气和地读给孩子们听。如果这只是一个善良的人写就的一部平庸的作品,那么我们为什么至今仍要费力读这部日记呢?
我们必须承认以下几点。首先,日记终归是日记,也就是说,这是我们在疗养时,在马背上,在与死亡纠缠时读的书。其次,关于阅读,人们已有过种种赞美,但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读书不过是做梦和打发时光,手捧一本书躺在椅子里,看蝴蝶在大丽花上翩翩起舞。读书是一件无利可图的事,因此批评家们不屑研究,大概只有道德家会为它说些好话。道德家允许读书成为一件纯洁无辜的事,他们还会说,幸福虽然源自小事,但是,与哲学和布道坛相比,或许它更能阻止人们做出改变宗教信仰和犯上作乱的事情。
在进一步阅读伊夫林的作品之前,我们应该明确现代人的幸福观与伊夫林的幸福观有何不同。当然,无知是其根源:伊夫林孤陋寡闻,而我们,相比之下,则更加博学多识。读完他在国外旅行时发生的那些故事,人人都会首先羡慕他的淳朴思想,接着羡慕他的活动。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彼此之间的不同。一只蝴蝶停在一朵大丽花上,这时,园丁推着手推车慢慢地从它身边经过,它会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但如果园丁把耙子的影子投到了蝴蝶的翅膀上,那么蝴蝶就会立即戒备起来,一跃而起,飞走了。
所以,我们可能想,蝴蝶只有视力却没有听力。毫无疑问,在这一点上,我们与伊夫林不相上下。但是,像进屋取刀,然后一刀斩下皇家海军上将首级这样的事,大概只有伊夫林做得出,对于 20世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作为个体,我们知道的事情可能和伊夫林一样少,但是,就整体而言,我们已经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知识,乃至失去了探险的动力。我们求教于百科全书,而不会向一把剪刀求助。我们在两分钟内获得的知识就能超出伊夫林平生所学,而且知识量如此巨大,掌握一星半点的知识已没有什么价值。虽然无知,但是伊夫林完全有理由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他不仅可以拓展个人的知识领域,而且可以增进人类共有的知识体系。他接触了艺术、科学的各个领域,在欧洲大陆奔走了十余年,以经久不衰的兴致观察各种事物,比如体毛厚重的妇女、聪明的狗等,还对此做出了种种推测和猜想。如今,能与之匹敌的大概只有乡下的老妇人围在水泵边的闲谈。她们会说,今秋的月亮比以往大了许多,所以蘑菇是长不出来了,木匠的老婆肯定会生下双胞胎。伊夫林作为皇家学会会员,文化、才智都高人一等,也会仔细观察彗星,留意种种征兆。他还认为,如果泰晤士河上出现了鲸鱼,那将是一个不祥的预兆。1658年,曾有人看到鲸鱼出没,而“克伦威尔就是在那一年去世的”。17 世纪,大自然似乎决意激发一下崇拜者对自己的忠诚,于是展现出其暴力反常的一面,至今罕见。于是出现了风暴、洪水、干旱等自然灾害,泰晤士河结了厚厚的冰,彗星在空中燃烧。如果有只猫在伊夫林的床上产下幼崽,那只小猫必定生有八条腿、六只耳朵、两个身体和两条尾巴。
回到幸福这个话题上来。我们与祖先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个无法抹杀的区别:我们对同一事物的价值有着不同的看法,因此令我们感到幸福的源泉也就不同。先人的无知与当代人的博学,大概是造成这一区别的部分原因。但是,我们能否就此认为,无知改变了人的精神和情感?去习惯维多利亚时代的生活一定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苦差吗?难道我们会觉得有必要因不能忍受莎士比亚的习惯而离开他的房间,或者拒绝伊丽莎白女王的晚宴邀请吗?也许我们会这样做。伊夫林是一个极其文雅、清醒的人,但是,与我们这些挤着看狮子被喂食的人不同,他会挤进一间刑讯室一探究竟。
他们首先用一根结实的麻绳或是一根细缆绳把他的两只手腕捆起来,然后把绳索的一端系在一个铁环上。铁环固定在墙上,高出地面大约四英尺。接下来,用另一根绳索把他的双脚捆起来,系到地板上的另一个铁环上。两个铁环间的距离比其身高多出大概五英尺。他就这样斜斜地悬空躺着。绑着双脚的绳索下还塞了一个木马。绳索把木马绷得紧紧的,扯断了那个人身上的每一个关节,其状苦不堪言。在这一超常规的刑罚方式下,他最终被拖了出来,赤裸的身体上就只剩下一条亚麻衬裤。
伊夫林观看了行刑的全部过程,随后评论道:“这种场面太令人难受了,以至于我无法继续看下一场行刑。”而我们可能会说,狮子的吼声太大了,吃生肉的场面让人感到不快,所以还是去看看企鹅吧。即便考虑到伊夫林的不适,他对痛苦的理解与我们仍有很大不同。我们不禁要问,面对事实,我们与伊夫林是否有着同样的视角?娶妻是否出于同样的动机?判断是非是否有着同样的标准?看到受刑之人伤筋断骨时,伊夫林只是顺从地坐在那里;看到那人脚下的木马越抬越高时,他也毫无退缩之意,而是继续目睹行刑之人取来一只牛角,插入那人的嘴里,顺着牛角往喉咙里灌了两大桶水。受刑之人被怀疑犯了抢劫罪,但是,他拒不承认,因而遭此酷刑。我们至今仍会在头脑里构想出一只只笼子,用来囚禁白教堂区的贱民。伊夫林面对酷刑时的种种表现,似乎足以使其被投入其中一只笼子里。
但是,很显然,我们对此有某种误解。如果我们还认为,对苦难的悲悯与对正义的热爱是人类的本性,那么我们可以说,世界在进步,人类也在不断发展。还是让我们继续来读伊夫林的日记吧。
1652 年,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所有事务都掌握在了造反派的手里”,伊夫林对此感到非常不快。他和妻子带着血管与动脉图、威尼斯的玻璃制品,以及其他奇珍异宝返回了英国。他作为保皇党的忠实支持者,在德特福德过上了乡绅生活。进城,去教堂,管理账务、照看花园,他打发时间的方式似乎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在赛耶斯宫开了一个果园,新月当空,西风阵阵。”但是,不同之处还是有的,只不过很难用一句引言来诠释,因为能够显示差异的证据都散落在了微不足道的语言片段之中。总而言之,伊夫林善于观察,一个可视的世界总是离他很近。对于我们而言,可视的世界早已从身边退去,乃至听到别人谈论建筑、花园、塑像、雕刻等事物时都会觉得很奇怪,就好像事物的外观会让人产生困扰似的,无论人是在室内还是室外,而且事物也不局限于挂在墙上的几幅小油画。无疑,我们有着上千个借口,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都还在为伊夫林找理由。不论在哪儿,只要看到胡里奥·罗马诺、波利多尔、圭多、拉斐尔、丁托列托等人的画作,或者见到一幢建造精美的房子、一处景观、一座高雅的花园,伊夫林都会停下马车审视一番,然后打开日记本,记录下自己的意见和想法。8月 27日,伊夫林与雷恩博士等人来到古老且受人敬仰的圣保罗大教堂,“调查教堂的整体衰败状况”。他做出了与众人不同的判断,认为教堂应该有一个“高贵、庄严的穹顶,这种形式的教堂在英国仍不多见,但是有着超凡绝伦的优雅格调”,雷恩博士对这一意见表示了赞同。6天后,伦敦大火改变了他们的看法。还有一次,伊夫林在独自散步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教区里的野地上”,透过茅草屋的窗户,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在雕刻一副十字架。伊夫林被那个年轻人的真挚热情所征服,于是将格林林·吉本斯以及他的雕刻作品引荐给了宫廷。
能够谨慎对待虫豸的痛苦,敏锐体察女仆的债务负担固然不错,但是,如果一个人闭上眼睛,能够回想起一条条街道,街上是一座座漂亮的房屋,那又该多么令人心旷神怡。花朵红艳艳的,粉红色的苹果在午后的阳光下像是镀了一层玫瑰金色。画是迷人的,尤其是当这幅画能够淋漓尽致地展现祖父的性格,并且赋予遗传了这副愁容的家族以尊严的时候。然而,在这个变得异常单调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只是些零散的碎片,是美的遗迹。
我们谴责伊夫林冷酷无情,而他很可能会把贝斯沃特和克拉彭的外围地区指给我们看。他也许会断言,当今的社会缺乏个性和信仰,没有哪个英国农民会在床边放一口敞开的棺材,以此来提醒自己终将一死。对此,我们无法立即反驳。不错,我们热爱这个国家。伊夫林从不仰望天空。
话归正题。王朝复辟之后,伊夫林因取得多种成就而崭露头角。在我们这个专家主导的时代,这些成就显得非常了不起。他就职于公共事业部门,担任皇家学会秘书,创作剧本和诗歌,是英格兰第一位研究树木和花园的权威人士。他还提交了一份重建伦敦的设计方案,谈到过伦敦烟雾及解决方案,受命撰写了荷兰战争史,据说就连圣詹姆斯公园里的椴树也是他精心设计的结果。总而言之,伊夫林完完全全超越了 《公主》 里的那位乡绅,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可被视为其前身。
一个拥有一群肥牛与肥羊的地主,
一个种植大瓜和高大松树的农夫,
一个赞助了约三十家慈善机构的商贾,
一个撰写关于肥料与谷物的小册子作家,
一个比谁都能干的季审法庭主席。
此人身兼多职。然而丁尼生忽略了伊夫林与沃尔特爵士之间的另一个共同特征。我们禁不住要猜测,此人可能会有些烦人,有点挑剔,喜欢摆架子,对自己的长处略显自负,而对别人的优点则反应迟钝。我们或许会问:哪些品格或者哪些品格的缺失抑制了同情心的生成?表里不一应该是其中的部分原因,但是说它是“虚伪”又显得过于苛刻了。伊夫林虽然为时代的种种恶习深感痛心,但是又不能不以其为中心,在宫廷里的“奢侈浮华中蹉跎光阴”。“奈莉女士”望着花园的墙,与国王查理在墙下的林荫道上漫步,打情骂俏。这种场景让伊夫林感到极其厌恶。但是他又下不了决心与宫廷一刀两断,回到“自己那幢清静、简陋的别墅”过日子。
那幢别墅自然是他的眼中宝,也是英格兰的一处胜地。此外,伊夫林虽然疼爱自己的女儿玛丽,但是在女儿去世后,他并没有因为悲哀而忘了统计葬礼上有多少辆马车是空的。他的女性朋友们将品德与美貌如此完美地结合了起来,简直无须再用智慧装饰。伊夫林在一篇真诚感人的传记中对戈多芬夫人大加赞赏。这位可怜的夫人“喜欢参加葬礼”,总是挑“最干、最瘦的肉”来吃,这也许是天使的习惯,但是这些习惯并没有积极呈现出她与伊夫林之间的友谊。佩皮斯为我们对伊夫林做了总结。某日上午,在漫长的娱乐活动之后,佩皮斯说道:“总之,他比别人更加优秀,所以有些高傲自大也是可以被谅解的;他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佩皮斯的话切中要害,“他比别人更加优秀”,但是有点高傲自大。
也正是佩皮斯促使我们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一思考虽然不可避免,但绝非必需,甚至有些不友善。伊夫林没什么天赋。他的文章晦涩难懂,缺少清晰透彻的品质。读者从中既看不到思想的深度,也体会不到头脑或心灵的神秘运动。他既不会令我们痛恨弑君之人,也不会让我们毫无理由地喜欢上戈多芬夫人。但是他的日记写得非常好。就好像在我们昏昏欲睡的时候,伊夫林不知何故穿越 300 年,与我们建立了一种可知、可感的沟通方式。我们虽然没有特别关注什么,也没有刻意去梦想、去欢笑,或者停下来四处张望,但是时时刻刻都会有发现。比如,伊夫林对自己的花园总是不屑一顾,这种态度令人欣慰;在评论别人家的花园时,他又是那么尖酸刻薄。我们也许会对日记的内容信以为真,比如,赛耶斯宫的母鸡下的蛋是全英国最好的蛋;沙皇推着独轮车穿过篱笆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我们也能猜想到,伊夫林夫人如何打扫灰尘、擦拭器皿,伊夫林本人又是如何牢骚满腹。他为人严谨,做事高效,值得信赖,并且时刻准备着为人提供建议,朗读自己的作品。再比如,在小神童理查德死去时,伊夫林是多么情深意切,其痛苦之情是多么刻骨铭心,他哀而不伤地写道:“晚上祈祷之后,孩子下了葬,就在离他兄弟的坟墓不远的地方。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这位表情总是多愁善感的男人很少会如此节制。伊夫林不是艺术家,脑中没有盘桓不去的短语,回忆里也没有自动生成的段落。但是,仔细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是一种艺术手法,自有其迷人之处。日记里记录了永远不会被人提及的人物,引发了永远不会发生的危机,虽然介绍了托马斯·布朗爵士,但是从来不让爵士发声。在一页页日记中,好人、坏人、社会名流、无名小卒,在他的房间来来去去。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还有更多的人物被关在了门外,随后销声匿迹了。读者时不时会看到一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其中的意味远远超出了一个于众目睽睽之下静坐的人。我们也许只是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这些人。而他们大概也从未想到过,300 年后仍会有人注视着自己跳过栅栏的大门,或者像老阿盖尔侯爵那样发现鸟舍中的斑鸠竟然是猫头鹰。读者的目光从一处游弋到另一处,投注情感的对象也在不断变化。比如,我们会同情脾气暴躁的雷伊船长,他的狗咬死了一只羊,而他极其易怒,一会儿要射杀羊的主人,一会儿又要杀死跌落悬崖的马。雷伊船长在日内瓦逗留时,与萨拉丁先生的女儿有染。此时,我们又会对萨拉丁先生和他的女儿深表同情。最值得同情的还是伊夫林本人。他年事已高,在沃顿的花园里散着步,心中的悲伤早已平息,有一个令他骄傲的孙子。他时不时还会脱口而出几句拉丁文。他种的树枝繁叶茂,蝴蝶在大丽花上飞舞。
(程辰雨 译)
本文节选自|《伍尔夫读书随笔》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董灵素 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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