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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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林鸿东
2024年深秋,为了寻找“白云山清水岩”,一段谜团般的文字引起了我的关注。
“东大帽山 去县东三十里。其形端圆,广袤十余里,如大帽然。上有大石如阶九级,下有大帽岩,自然岩室方高丈余,镌石佛其上。有龙潭焉。山之阳曰白云山清水岩,宋时建,以祀昭应慈济大师。建祀时,有童子衣缁坐险石上,谓人曰:‘岩成之后,当名龙归。’忽不见。寻有甘泉涌于所坐石下,人名圣泉。”
此段文字来自清康熙时期同安知县朱奇珍编撰的《大同志》,虽只是寥寥数语,如稍微调整断句方法,意义马上变幻。然而,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下有大帽岩,岩室方高丈余,镌石佛其上”——原来东大帽山(也就是大帽山)巅竟曾经有过一座大帽岩,且大帽岩的岩室是一处石佛洞!我已在翔安工作了十年,且经常去大帽山采风,竟然对大帽岩一无所知,更不用提石佛洞。震撼之余,我第一时间想到一个问题:石佛洞现还在否?
为此,我翻阅了众多版本的《同安县志》及光绪年间的《马巷厅志》,无一例外,在其山川篇的东大帽山文字中,都找到了石佛洞的相关字眼。为了进一步确认此事,我通过同安友人向颜立水先生求证。不久,友人传回颜立水先生的回复:八十年代,他曾在放牛娃引路下,探访过这个石佛洞,且见到一尊无头石佛。据颜先生回忆,洞中原有三尊石佛,他进入洞中时,两尊较小的石佛已不见踪影。“山道难行,人迹罕至,去过石佛洞的人少之又少。”这是颜先生对石佛洞的印象。颜先生寥寥数语,如一道幽微的光,照亮了志书背后尘封的秘境。遗憾的是,由于年长日久,他忘记了具体的上山路线。
文友曾清根先生长驻大帽山农场,我请他帮忙。很快,他便查到了石佛洞的大概位置:村尾后山。村尾是大帽山下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又名仓尾、仓美,旧名吴田园、梧田园、梧园(我在一副旧时楹联上看到过“梧园”的字眼),民间亦有“误田园”的说法。据说,曾是一位叫陈长者的大财主的储粮之地。总之,这是一座连村名都扑朔迷离的小山村。因位于大帽山之阳,植被茂密,光照充足,南侧又有优美的曾溪水库,地理环境堪称新圩佳境。鲜为人知的是,村庄东部的山林地带有一条幽寂古道,可通泉州南安。
数天之后的一个清晨,我直奔村尾。现任村长刘鼓,八十年代的老村长刘贤追、另一位村民老刘已候在村部。老村长刘贤追是位通晓村史的活地图,同时,也是寥寥可数的去过石佛洞的人之一。在通往石佛洞路上,提及“白云山清水岩”时,老村长认为,这宋时的清水岩其实就是山腰处龙潭附近的那片废墟。在山脚路边,老村长指着一处略为平坦的草地称道:“这里原是山门。”再往上走,到了距山门遗址不远的一处台地,老村长指认,这里曾有古寺遗址。我拨开荒草,只见一地瓦砾。然而,瓦砾无言,废墟默然,现场已难辨朝代痕迹。
从废墟再向深处,便是上下龙潭——山泉淙淙,汇成碧潭,与《大同志》中“有龙潭焉”的记载悄然应和。正欣喜之间,老村长指着龙潭上方被荆棘遮蔽的山路,却叹息道:“石佛洞就在上面,可这路……如今走不得人了。”我一听,不由怅然若失,没想到,石佛洞已是近在咫尺却无缘一见。“要不,过几天,找个晴日,我冒险往上爬,看能不能找到洞口”,我对老村长说。老村长嘿然不语,许久,回复道:“这路可不是一个人可以劈开的。”令人感动的是,八天后,老村长带着几位村民披荆斩棘,竟悄悄清理出了一条通向石佛洞的小径。
得知通向石佛洞的山径已打通时,我约了几位文友再上村尾。经一番艰难攀爬后,我们拨开了山径尽头最后的藤蔓——一个天然石室赫然眼前。洞口虽稍有坍塌,但洞窟总体保持完好,石壁布满青苔与雨痕,凉意与陈腐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借着手电光深入丈余高的洞窟,那尊无首石佛终于静立眼前:高约二尺,宽一尺余,衣袂线条流畅,腰间束带宛然。佛像虽失其首,双手亦损,但胸前衣襟的“交领右衽”之态与结跏趺坐的沉稳轮廓,在幽暗中依然透出庄严气象——这不像是清水祖师像,倒更似定光古佛的风姿。
在洞中,我轻抚古石佛那波浪般起伏的刻纹,冰凉触感直抵指尖。明代?抑或更早?无首的古石佛,它那残缺的颈项仿佛历史沉默的断口,拒绝被轻易解读。穿透藤蔓的光斑在石壁上缓慢游移,恍若时间本身正悄然爬行。在洞口,我找到了若干露出地面的古砖。在洞外,也看到了人工垒砌的石基遗迹与四处散落的残瓦。事实证明,这里不只是只有石佛洞,还曾有配套的庙宇建筑,其实就是一座古代的寺庙。
四十多年前,是什么原因,让颜立水先生找到石佛洞后,又缄默不语,使原本就无人知晓的洞窟重新成为一个秘密呢?我想,应该是对洞中石佛现状的伤感吧!然而,时至今日,我却以为,无首石佛的存在,同样具有较大的历史文化价值,它证实了石佛洞的存在,证实了大帽岩的存在。同时,它那残缺的造型,依然有着穿越时空的美学力量,我们可以据此进行断代与想象,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可以使用高科技手段复原出一个较为匹配的佛首。——无论如何,正是无首石佛的存在,使“村尾后山”成为一处值得一行的神圣之地。
归途中,暮色起,大帽山庞大的轮廓渐次隐入苍茫。这石佛洞的发现,非但未能驱散大帽山的重重迷雾,反而更深地揭示了它的幽邃——历史真相恰如这尊无首石佛,我们所能触摸的,不过是它衣袂间一道凝固的褶皱。洞窟深处那无首的古石佛,不正是所有文化探索行动的隐喻?我们风尘仆仆,在断简残篇中竭力拼凑,最终不过触及庞大真相微小的一角。每一次自以为是的“发现”,都只是向更深的未知迈出了一步。大帽山真正的神秘并非藏在某个洞窟之内。它就在这风里、在这草木间、在每一块缄默的岩石中,在那些被时光擦去记忆却依然在山民口中流传的古老地名里。
历史何尝不是一尊无首之佛?我们竭力摩挲其残躯,在断口处妄自揣想其真容,却不知那遗失的头颅,或许正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在时间之上永恒俯视着我们的徒劳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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