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9日那天上午,我正坐在自家院子的老榆树下乘凉,墙外忽然传来周叔的声音:"云廷,云廷在家不?"
周叔跟我爸是小学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赖。
我赶紧趿拉着布鞋去开门:"周叔,啥事啊?"
周叔抹了把脸上的汗道:"我家玉米还差两亩没收完,你能不能过去帮忙搭把手。"
我扭头看了眼正在补渔网的爹,他头也不抬:"去吧,周叔家没壮劳力,帮衬着点。"
我应了声,拎起草帽就往外走。
周叔家跟我家隔着一片玉米地,路上热浪滚滚,知了叫得人心烦。
"小媛在家不?"我随口问道。
周叔叹了口气:"在呢,这丫头非要去河边洗衣服,我说这大上午的......"
我心头一跳。
周小媛比我小两岁,那会儿刚念完初三,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姑娘。
89年寒假回来,我远远看见她在井台打水,两根乌黑的大辫子在棉袄后头晃啊晃的,晃得我好几宿没睡好觉。
周叔家的玉米地在村东头,我到的时候,周婶正往背篓里丢她摘下的玉米,后背湿了一大片。
小媛果然不在,估计还在河边。
"云廷来了?"周婶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喝口水再干,井台上有晾好的绿豆汤。"
我咕咚咕咚灌了两碗,随后背起一个背篓就下了地。
太阳晒得玉米叶噼啪作响,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但想到待会儿可能遇见小媛,手里的掰玉米的动作就更快了。
约莫干了两个时辰,周叔说歇会儿。我借口去河边洗脸,一溜烟往河滩跑。
我们村的河叫柳叶河,河面不宽,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
远远就看见个穿蓝褂子的身影蹲在河边石板上,两根辫子垂在胸前,正使劲揉搓一件衣裳。
我故意踩响岸边的树枝。
"谁?"小媛猛地回头,见是我,脸蛋腾地红了,"云廷哥......你咋来了?"
我蹲在下游掬水洗脸:"帮你们家掰玉米,热死个人。"
冰凉河水扑在脸上,舒服得我直叹气。
小媛绞干手里的床单,水珠在她指尖闪着光:"听说你考上省城的大学了?"
"不去了。"我甩甩手上的水,"爹腰不好,妹妹还小,家里缺劳力。"
小媛的眉头皱起来:"多可惜啊,你学习那么好......"
我岔开话题:"这大热天的,你洗这么多被单干啥?"
"我娘说趁着日头好......"她话没说完,突然指着河里,"呀!好大的鲤鱼!"
我顺着她手指看去,果然有尾金红色的大鱼在浅水处游动。
90年代初那会儿,我们村的河还没被上游化工厂污染,鱼多得伸手就能抓着。
"等着,我给你逮上来!"我蹬掉布鞋就下了河。
小媛在岸上急得直跺脚:"你小心啊!这处水深!"
我猫着腰慢慢靠近,那鱼机灵得很,尾巴一甩就往深水区游。
我追着追着,水已经没到大腿根。
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水里。
"云廷哥!"小媛尖叫一声。
我呛了口水站起来,却看见那鱼就在眼前,猛地一扑,还真给抱住了。
鱼尾巴啪啪抽在我胸口,我踉跄着往岸上走:"快拿盆子!"
小媛手忙脚乱地找盆,鱼一使劲从我手里挣脱,正好掉在她脚边。她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按,结果脚下一滑——
"刺啦"一声,她的蓝布裙子被河边的荆棘扯开个大口子,而撕裂的裙角则顺着水流飘走了。
我一抬头就看见小媛穿着一条印着红牡丹的衬裤站在及膝的水里,尴尬极了!
我赶紧背过身,背后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你不许看!"
我赶紧脱了外衣往后递:"先裹着......"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抽泣。
我转过身,看见小媛用我的外衣裹着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别哭啊,"我急得直挠头,"我背你回去,保证没人看见。"
小媛抬起泪眼瞪我:"都怪你!这下我怎么见人......"
我蹲下身:"快上来,不然被村里的长舌妇看见了就麻烦了。"
她犹豫半天,终于趴到我背上。
少女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热烘烘的贴着我光溜溜的后背。
我两手托着她的腿弯,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云廷哥,"她突然在我耳边说,"这事要传出去,你得负责。"
我脚下一个趔趄:"负、负啥责?"
"你说呢?"她掐了我肩膀一下,又不说话了。
快进村时,我绕到后山小路。
八月的苞米地到处都是金黄黄的一片,蝉鸣震耳欲聋。
小媛的呼吸喷在我颈窝里,痒痒的。
"你身上有股汗味儿,有几天没洗澡了吧?"她突然说。
我刚要接话,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咳嗽。
我赶紧背着小媛躲进玉米地里。
是村里的王婆子挎着篮子走过来,边走边哼着小曲儿。等她走远,我才发现小媛的手紧紧搂着我脖子,勒得我直翻白眼。
"松、松手......"我拍她胳膊。
她"呀"了一声松开手,我俩同时笑起来,又赶紧捂住嘴。
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照得她睫毛根根分明。
从后门溜进周家院子,我蹲下让她下来。
小媛脚刚沾地,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叔端着旱烟袋走出来。
原来,他挑了一筐玉米回了家。不曾想,就这么巧合地撞见了我们——
"这是咋了?"周叔眼睛瞪得溜圆。
我急中生智:"小媛崴脚了!我在河边碰见,就给她背回来了。"
周叔将信将疑,小媛已经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跑。
周叔突然抽了抽鼻子:"你俩身上咋有鱼腥味?"
我头皮一麻:"那、那什么,周叔我先回去掰玉米了!"说完撒腿就跑,身后传来周叔的喊声,我也没敢回头。
当晚吃饭时,我爹突然问:"听说你把周家闺女背回她家了?"
我一口玉米粥呛在嗓子眼上:"谁、谁说的?"
"王婆子看见你俩在苞米地里——"爹放下碗,眼神犀利得像要看穿我,"到底咋回事?"
妹妹小燕眼巴巴望着我,我只好把摸鱼的事说了,当然省略了裙子那段。
爹听完没说话,一个劲儿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云廷灭灭。
第二天一早,我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周叔站在外头,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云廷,你过来。"他扭头就走。
我跟到周家院子,看见小媛眼睛红红的站在堂屋门口,周婶正在晾那条蓝裙子,见了我叹了口气。
周叔劈头就问:"你看见小媛身子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小媛已经哭出声:"爹!不是那样的!"
"王婆子都说了!"周叔一拍桌子,"说看见云廷光着膀子背着你,你还穿着他的衣裳!"
我这才明白王婆子添油加醋传了闲话。正要解释,院门突然被推开,我爹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邻居。
"老周,"我爹开门见山,"既然两个孩子有这回事,咱们当长辈的就该把话挑明了说。"
我急得直跺脚:"爹!我们真没......"
"你闭嘴!"爹瞪我一眼,转头对周叔说,"我家云廷虽然还没上大学,但干活是一把好手。你要是同意,咱们就找个日子把亲事定了。"
小媛"哇"地哭出声,扭头跑进屋。
我正要追,周叔冷笑一声:"牧大山,你儿子要文化没文化,要家底没家底,凭啥娶我家小媛?"
我爹脸色顿时变了。
90年代的农村,这话等于当面打脸。
看热闹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我的脸烧得发烫。
"周叔,"我攥紧拳头,"我是没上大学,但我考上了啊,而且我能吃苦。只要小媛愿意,我保证让她过上好日子。"
周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空口白牙谁不会说?我家小媛将来是要嫁到镇上去的。"
这话彻底激怒了我爹。两个老汉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我硬把爹拽回家。
关上门,爹抄起扫帚就要揍我:"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站着没躲:"爹,我是真喜欢小媛。"
扫帚在半空停住了。爹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都怪爹没本事......"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爹还在院子里编筐,月光照得他头发白花花的。
"爹,"我走过去坐下,"我想好了,明天去县城打工。"
爹手里的柳条停住了:"打工?你不读大学了?"
"家里条件这样,有钱读吗?建筑队招工,管吃住,一个月八十。"我捡起根柳条帮着编,"等攒够钱,我就回来......"
爹没说话,只是重重拍了拍我肩膀。第二天天没亮,我收拾了几件衣裳,揣上娘烙的饼子准备出门。
院门一开,却看见小媛站在雾蒙蒙的晨曦里,眼睛肿得像桃子。
"云廷哥,你真要走?"她声音哑哑的。
我点点头:"等我混出人样就回来娶你。"
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我攒的零花钱,你拿着......"
我推开她的手:"哪能用你的钱。"
她执拗地塞进我兜里:"我等你信。"说完扭头就跑,两根辫子在雾气中一晃就不见了。
去县城的班车路过柳叶河,我看见朝阳把河水染得金红,像那天没抓住的鲤鱼。
摸了摸兜里的红布包,里面除了几张毛票,还有个用作业本纸折的心。
县城建筑工地的太阳比村里还毒。
我扛着四袋水泥往搅拌机那边走,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牧云廷!动作快点!"工头老马叼着烟卷喊,"三点前这车混凝土必须送出去!"
我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来县城半个月,我已经能一口气扛四袋水泥(每次)了。
刚开始那几天,肩膀磨得血肉模糊,晚上睡觉都得侧着身。现在结了一层厚茧,反倒不觉得疼了。
卸完水泥,我蹲在阴凉处喝水。同乡的张柱子凑过来:"云廷,门口有你的信。"
我手一抖,水壶差点掉地上。这半个月我往村里寄了三封信,天天盼着回音。
"谁送来的?"我急吼吼地问。
"邮递员呗,还能是谁。"柱子咧嘴笑,"是不是相好的?"
我没搭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工地大门跑。
信封上果然是小媛的字迹,圆圆的,像她的人一样可爱。我迫不及待地拆开,蹲在马路牙子上读起来。
"云廷哥,见字如面......"
信很短,就一页纸。小媛说她爹看得紧,这信是托去县城卖菜的刘婶捎的。她说在纺织厂找了份临时工,一个月能挣六十块钱。最后一行字被水渍晕开了些:"我想你了,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信纸按在胸口,闻见一股淡淡的棉花香。抬头看天,县城的天灰蒙蒙的,不如村里的蓝。但今天这灰色里,好像透着一丝光亮。
从那天起,我养成了每周日写信的习惯。
建筑队每周日放假半天,我就蹲在工棚里的小板凳上,把这一周的事全倒给信纸:工头夸我干活实在,给我涨了五块钱工资;工地大妈总给我多打半勺菜;我在旧书摊上买了本《建筑施工》,晚上打着手电偷学............
小媛的回信总是不定期,有时候半个月才来一封。她说纺织厂三班倒,写信的时间少。但每封信最后都会写:"我等你回来。"
转眼到了九月,工地赶工期,天天干到晚上九点。那天我们正在拆脚手架,突然听见头顶"咔嚓"一声。
"躲开!"我大喊一声,把正在底下搬砖的柱子猛地推开。
一根钢管结结实实砸在我右腿上,我听见"咔"的一声脆响,然后才是钻心的疼。眼前一黑,再醒来已经躺在县医院了。
"粉碎性骨折。"医生拿着X光片说,"得住院一个月。"
工头老马坐在床边直叹气:"你说你逞什么能?这下工期又得耽误。"
我试着动动腿,立刻疼出一身冷汗:"柱子没事吧?"
"他好着呢,就擦破点皮。"老马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钞票,"这是二百块钱,你先用着。工地给你报工伤,但医药费得先垫着。"
我盯着病房斑驳的天花板,突然想起小媛。这下更没法回去见她了,腿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瘸。
住院第三天,我正艰难地够床头的水杯,忽然听见走廊上护士在说话:"......说是建筑工地送来的?有个姑娘在护士站打听呢,说是他对象......"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水杯"咣当"掉在地上。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媛穿着件浅蓝色连衣裙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网兜,里头装着苹果和罐头。
"云廷哥!"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小跑着过来,"他们说你腿......"
我赶紧撑起身子:"没事没事,养养就好。你怎么......"
小媛把网兜放在床头柜上,手指头绞在一起:"柱子回村说的,说你为了救他......"她突然哽咽了,大颗的泪珠往下掉,"我跟我爹大吵一架就跑来了。"
我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又缩了回来——手上全是茧子,怕刮疼她的脸。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
"那些信......"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爹都给截下了,就收到你头三封......"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回信总是断断续续。
小媛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沓信,都用红线捆着:"我每封都留着,晚上躲在被窝里看......"
正说着,病房门突然被撞开。
周叔铁青着脸闯进来,身后还跟着我爹。
"丢人现眼!"周叔一把拽住小媛的胳膊,"跟我回家!"
小媛死死抓着床栏杆:"我不回!云廷哥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我得照顾他!"
周叔气得胡子直抖:"你一个没出门的姑娘,伺候个大男人,传出去你还嫁不嫁人了?"
"那我就嫁给云廷哥!"小媛喊得整个病房都听见了。
我爹本来站在旁边没吭声,这时候突然开口:"老周,孩子们是真心好,咱们当长辈的......"
"闭嘴!"周叔指着我爹鼻子,"你儿子要是有出息,能在工地卖苦力?我闺女跟了他喝西北风去?"
这话像刀子似的扎在我心上。
我撑着坐直身子:"周叔,我现在是没本事,但我向您保证,两年之内,我一定让......"
"少来这套!"周叔打断我,"小媛已经跟镇上的刘家说好了,下个月就定亲!"
小媛猛地抬头:"爹!你胡说!我死也不嫁刘家!"
周叔直接拽着她往外拖。我想下床追,腿上一阵剧痛,差点栽倒。
我爹赶紧扶住我,对着周叔背影喊:"你等着瞧!我家云廷指定有出息!"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隔壁床的大爷假装睡觉,护士探头看了一眼又缩回去。我攥着被角,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你娘烙的饼,还热乎着。"
我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爹,小媛说她要跟刘家定亲,是真的?"
爹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刘家在镇上有两个门面......老周也是为闺女好......"
我没再说话,盯着窗外发呆。
县城的天还是灰的,连只鸟都看不见。
晚上,我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觉得有人在摸我的脸。
一睁眼,小媛哭肿的眼睛就在眼前。
"你怎么......"我吓了一跳。
她捂住我的嘴:"我偷跑出来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铝饭盒,"食堂关门了,我去国营饭店要了热水,泡的方便面。"
那是我第一次吃方便面,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小媛看着我狼吞虎咽,小声说:"云廷哥,我绝不嫁别人。"
我放下饭盒,握住她的手:"要是我腿瘸了......"
"那我就当你的腿。"她打断我,"咱们在村口开个小卖部,你进货,我卖货。"
我鼻子一酸。
90年代初那会儿,村里还没正经商店,谁家缺盐少醋都得跑镇上。
这主意其实不赖。
第二天查房,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但得拄一段时间的拐杖。小媛天天来,有时候带个煮鸡蛋,有时候是半根黄瓜。她跟我说,她爹把她关在家里,她是跳窗户跑出来的。
"你傻不傻?"我急得直拍床板,"摔着了怎么办?"
她满不在乎地晃着辫子:"二楼不高,我踩着鸡窝下来的。"
出院那天,小媛没来。
工友柱子帮我办了手续,然后送我上去县城的班车。车开前,我最后望了一眼县医院的大门,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村里,我才知道小媛被她爹锁在屋里了。
刘家来相过亲,据说很满意,彩礼都谈好了——两千块钱,一台缝纫机。
我娘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叹气:"老周这是钻钱眼里了。"
爹闷头喝酒,突然说:"云廷,咱家后坡那两亩甘蔗林,卖了能凑八百......"
我放下筷子:"爹,那是留着给小妹上学用的。"
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摸到周家后院。月光很好,我看见小媛的影子映在窗帘上。我捡了块小石子,轻轻扔在她窗户上。
影子顿了一下,然后窗户悄悄开了条缝。小媛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发光。
"云廷哥!你腿好了?"她声音压得极低。
"能走了。"我仰着头,"你爹真要你嫁刘家?"
小媛的眼泪在月光下闪亮:"我宁死不嫁!云廷哥,我们跑吧,去省城......"
"不行。"我摇头,"跑了你一辈子都回不了家。我有更好的主意。"
我告诉她我的计划——开小卖部。先从流动摊开始,用三轮车拉着货在村里转。
本钱我出,她负责卖。
"可是本钱......"小媛咬着嘴唇。
"我有。"其实我没有,但我想好了,第二天就去找信用社贷款。
正说着,后院突然亮起手电光。
周叔的吼声炸雷似的响起:"小兔崽子!敢勾引我闺女!"
我转身想跑,腿却不利索。
周叔一把揪住我衣领,扬起巴掌——
"爹!"小媛在楼上尖叫,"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
周叔的巴掌停在半空。我趁机站稳,直视着他的眼睛:"周叔,给我一年时间。要是我挣不到两千块钱,我绝不再纠缠小媛。"
月光下,周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松开我,冷笑一声:"两千?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能做到。"我声音很稳,"但要请您答应,这一年别让小媛定亲。"
周叔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转身往屋里走:"滚吧!明年这时候见不着两千块钱,你就给我死心!"
回家路上,我的拐杖在土路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天上的星星真亮,比我这些年在县城见过的所有霓虹灯都亮。
第二天一早,我拄着拐杖去了镇信用社。
信贷员老陈是我高中同学他爹,听说我要贷款做买卖,直摇头:"没抵押贷不了。"
我正发愁,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小媛她大伯,在镇上开粮油店的。
"听说你要开店?"周大伯递给我一支烟,"我早跟老二说过,云廷这孩子有出息......"
原来小媛连夜去找了她大伯当说客。
最后周大伯用他的店面给我担保,贷了一千块钱。
我用这笔钱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又去县城批发市场进了第一批货——盐、酱油、火柴、肥皂,还有孩子们爱吃的水果糖。小媛趁她爹去镇上赶集,偷偷跑出来帮我理货。
"这糖进价多少?"她拿着账本认真记。
"一毛五,卖两毛。"我给她看进货单,"一天能卖二十块的话,毛利......"
小媛突然伸手摸我脸上的疤:"工地干活留下的?"
我点点头,她眼圈又红了。我赶紧岔开话题:"明天开始,我骑车在村里转,你去纺织厂上班......"
"我辞了。"小媛扬起下巴,"跟我爹说了,要么让我跟你干,要么我就绝食。"
我惊得手里的糖都撒了:"你......"
"放心,他妥协了。"小媛狡黠地眨眨眼,"条件是赚的钱得分他两成当保管费。"
就这样,我们的小买卖开张了。起初村里人只是看热闹,后来发现我们的价钱比镇上还便宜一分两分,渐渐有人光顾了。我腿好了之后,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去县城进货,小媛负责看摊。
转眼到了年根儿,我们一算账,刨去成本和给她爹的"保管费",净赚了八百多。周叔来取钱时,脸色明显好看了些。
"云廷啊,"他难得叫我小名,"刘家那边......"
"爹!"小媛急得直跺脚。
我拦住她,从怀里掏出个存折:"周叔,这是一千五。您要的两千,明年开春准能凑齐。"
周叔接过存折,手指头有点抖。他盯着看了好久,突然叹了口气:"你小子......是块做生意的料。"
过完年,我们在村口租了间闲置的平房,正式挂上了"诚信百货"的招牌。开业那天,小媛穿了她最喜欢的粉褂子,我给每个来买东西的孩子都发了颗免费的水果糖。
夏天来临时,我们已经攒够了三千块钱。我挑了个星期天,穿上唯一一件白衬衫,拎着两瓶好酒去了周家。
周叔正在院子里编筐,看见我,手里的柳条停了停。
"周叔,"我把酒放在石桌上,"我来提亲。"
周叔没说话,继续编他的筐。小媛从厨房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眼睛亮晶晶的。
我掏出存折放在酒旁边:"这是三千块钱彩礼。我打听过了,镇上的行情是两千。"
周叔终于抬起头,阳光照得他脸上的皱纹格外深:"云廷,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同意?"
我摇摇头。
"我年轻时也喜欢过一个姑娘,"周叔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就因为穷,她爹把她嫁给了别人。我怕小媛走她娘的老路......"
小媛惊讶地瞪大眼睛:"爹,我娘不是......"
"是另一个。"周叔摆摆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柳条屑,"酒我收下了。日子你们自己定吧。"
我和小媛的婚礼定在92年八月十八,柳叶河鱼最肥的时候。
婚礼前一天晚上,我蹲在河边抽烟,突然听见脚步声。
小媛穿着新做的红裙子走过来,月光下像个仙女。她在旁边蹲下,往河里撒了把鱼食。
"明天我就是你媳妇了。"她轻声说。
我掐灭烟,从兜里掏出个小红布包——正是当年她塞给我的那个。打开来,里面除了那些毛票,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云廷哥,我等你回来娶我。"
小媛的眼泪"啪嗒"掉在纸条上。我赶紧用手去擦,结果越擦越花。
"傻子,"她破涕为笑,"明天不许哭,听见没?"
我点头,从身后拿出个小桶,里头是条金红色的大鲤鱼——跟两年前我们在河里追的那条一模一样。
"明天婚宴上加道菜?"我逗她。
小媛一把抢过桶:"不行!放了!"说着小心翼翼地把鱼倒进河里。鲤鱼甩甩尾巴,很快游进深水不见了。
婚礼当天,全村人都来了。
小媛穿着红嫁衣,我穿着中山装,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喝了交杯酒。周叔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肩膀说"好好待我闺女"。我爹娘笑得合不拢嘴,小燕带着一帮孩子满院子要糖吃。
晚上闹完洞房,人都散了。小媛卸了妆,穿着家常衣裳坐在炕沿上数礼金。我凑过去看,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拉开窗帘一看,月光下,柳叶河泛着银光。河岸边站着个人影,正往河里撒什么东西。那人转身时,我认出是周叔。
"看什么呢?"小媛问。
我拉上窗帘,笑着摇头:"没什么。爹在河边放生呢。"
小媛不明所以,继续低头数钱。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两年前那个夏天,想起划破的蓝裙子,想起医院里那碗方便面,想起无数次往返县城进货时看到的朝阳......
"云廷哥,"小媛突然抬头,"咱们明年把店扩大一下吧?再进些文具,孩子们上学用得着。"
我凑过去亲了亲她带着香皂味的头发:"好,都听你的。"
窗外,柳叶河静静流淌。月光下,隐约可见一尾金红色的鲤鱼跃出水面,又悄无声息地潜回水底。就像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承诺,终究会跃出水面,化作实实在在的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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