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野地里的天堂
文 | 薛易,一飞
我五六岁时,跟小伙伴一起,经常在野地里疯。
肖家村四周有大片的野地,东边有洼,西边有坡,南有大沟,北有沙河。野地里荒草丛生,万物生长,是我们自由自在的天堂。
对我来说,那些野地主要有两种功能:
一是吃,二是玩。
用现在的眼光看,玩应该是最主要的,但在那时,吃却是第一动力。
春天一来就去挖野菜,四下喊一嗓子,几个小伙伴就挎起篮子拿着镰刀出发了。
挖野菜是大人给安排的活,挖回来可以包包子,做玉米面黏粥。
这算是劳动,也是游戏,那时候,我们总是分不清游戏和劳动的区别。
镰刀是卸掉了木柄的,只剩头上的刀,大人怕我们割到手,有时还专门给拿一把生锈的钝刀。
即便如此,仍常常割伤流血,吓得直掉眼泪,不过心里并不真当一回事,因为早已见惯了大人干活时流血的场景。
只要四下里稍一转悠,找一棵带刺儿的青青菜,揉碎叶子挤出碧绿的汁液,涂在伤口上就可以了。
这是代代相传的土方,有没有用,鲜有人去较真。但很久之后我查到,青青菜的学名叫作“小蓟”,是一味中药,的确可以收缩血管,凝聚血小板,有凉血止血的效用。
挖野菜的主要目标是花荠菜。有些生在沟边,但大多长在麦地里。
几个小伙伴分散到不同的几块地,谁看到自己所在地里的菜多,喊一声便都聚拢过来了。
春天的麦苗已经怕踩踏,我们都小心翼翼的,自家地里都种麦子,对粮食的珍惜和敬畏早已深植于心。
花荠菜附近总是有麦蒿,但我们很少挖。
麦蒿也能吃,只是味道不好,只有实在填不满篮子,回家没法交差时,才会用麦蒿凑数。
夕阳落山,往回走,常常遇到大人们给麦子浇第一遍春水。
路边的水渠里水流很急,映着半天的霞光,恍如一条彩带,赶紧捡几片干树叶丢进去,撒开脚丫跟树叶赛跑。
有时凑巧身边有一张纸,就叠个纸船放进去,希望看到白色的船飞驰在霞光里,但纸船总会很快沉没,完全没有预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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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荠菜做馅儿,包包子很美味,只可惜家里面粉不够,主要用玉米面来做“菜夹子”。
菜夹子黄澄澄的,玉米面黏合性差,包了馅儿一碰就碎,需要两只手捧着吃。
花荠菜有股土腥味儿,母亲每次都说放点肉就好吃了,只是平时哪里吃得起肉?
春天过得快,转眼花荠菜就开起了白花,星星点点。
我那时不知道八百多年前曾有位老乡名叫辛弃疾,他写有一句“春在溪头荠菜花”。
那时也不觉得这花好看,只是打心底里可惜,因为花荠菜已经老了,不能吃了。
倒是麦蒿长得呼啦啦一大片,绿的叶,黄的花,蓬蓬勃勃,有统领整个春天的气势。
春夏之交,遍地是花。但在那个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花好看又如何,能吃吗?
有的花的确能吃,比如槐花。
一串串挂在树上,白生生,香喷喷,看着就流口水。
我不会爬树,只有望花兴叹的份儿。
庆哥跟我同年同月生,只比我大一天,他出溜出溜爬上树,伸手摘一些扔给我。
我坐在地下吃,他坐在树上吃,却也不敢吃太多,据说吃多了会肿腿。可以拿回家,拌上面粉蒸糕,撒点盐就行。或者,和好面糊煎“咸食”,可惜又舍不得放油。
一种名叫“砸碟子砸碗”的野花很有意思。黄莹莹的小花点缀在碧绿的叶子里,像一盘盘点心。
这种野花也让我们想到父母间的争吵,贫贱夫妻百事哀,有时吵起来无处发泄,就会砸碟子砸碗。怒火只是一时,冷静下来后就转化为心疼。
新碗碟是轻易不会买的,于是家家户户都在用带豁口的碗碟。
有的大瓷碗被摔成了两半,也舍不得扔,等锔缸的人来时,请他给锔起来。后来知道,当年太小看了这种草,它学名叫“泽漆”,有毒性,可治喘咳、疟疾、骨髓炎,还有抗癌功效。
我喜欢喇叭花,红的蓝的粉的,一片一片,随处可见。摘两朵下来,一只耳朵别一朵,哼着歌往前走。
“还戴花,你是小妮儿吗?”庆哥笑我。
“你才是小妮儿!”却也不摘下来。风一吹就没了。
收音机里,经常听人唱关于牵牛花的歌。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牵牛花就是喇叭花。
比喇叭花更绚烂的是野麻子的花,大朵大朵,五边形,白如雪,粉似霞,让人看了惊艳。
但大人的叮嘱就在耳边:离野麻子远点儿,非常毒,羊吃羊死,人吃人亡。
传闻附近村里有人就曾饿得受不了,吃了野麻子的种子,被毒死了。
这情节有点像武侠小说,事实上野麻子正是武侠小说中的常客,它学名叫曼陀罗,全株剧毒,会使人致幻,可以用来制作蒙汗药。
那时的野地就是这样兼收并蓄,又众生平等,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一不小心也会搭上命。但那是我们的天地,放开玩就是了,哪用得着步步惊心?
夏天,我经常被派去割草。
请注意,割草和拔草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本质却完全不同,前者主要是玩,后者则是实打实的农活。
三四个小伙伴一起,挎着篮子,拿着短柄镰刀,看着哪里青草肥美,把篮子一扔,就开始四处玩了。
那时,很有一股神农尝百草的劲儿,除去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碰的毒草毒花之外,其他的都要尝一尝,咂摸咂摸味道。
像苘(qǐng)麻的叶子和秆我都尝过,还试过浑身是刺的苍耳,真的太难吃了。
马齿苋是最常见的,揪几片叶子嚼一嚼,黏糊糊。蓬蓬菜有点老了,光揪嫩叶还行,跟马齿苋一样都没什么异味。就野菜而言,没有毒且没异味就代表着能吃。
回家焯水后撒点盐,拌点蒜泥,就是一道菜。灰灰菜也能吃,但有的人吃了过敏,起疹子。
沟边地头也有三三两两的苦菜,如今很多人喜欢吃,但那时我一点也不愿碰。日子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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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葵的果实很好吃,我们叫它“黑蛋蛋”,成熟之后酸酸甜甜的。
还有一种“野香瓜”,学名叫小马泡,结的果实有大有小,大的像鹅蛋,小的只有指头那么一点儿。味道也不固定,有的香,有的甜,有的酸,有的苦……这些都是野地给我们的馈赠。
如果碰到的“黑蛋蛋”或“野香瓜”还没熟,我会把它们像宝贝一样藏起来,看看周围有没有大树、坟头,用心记好位置,隔些日子再来看看,免得被别人抢先摘了。
有时走得远了,就到邻村的树林去转转。
林子里有一种“老鸹枕头”,秧攀着树,果实碧绿,像纺锤,嫩时扒开可直接吃,软乎乎,甜丝丝,一旦老了,里面就跟棉絮一样嚼不烂。
“老鸹枕头”的名字听着既土气又奇怪,但它其实另有芳名,叫作芄(wán)兰、萝藦(mó)。
《诗经》中有《芄兰》一诗:“芄兰之支,童子佩觿(xī)。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这样一看,就有点味道了。
另外,它全株都是药材:果可治劳伤、虚弱、腰腿疼痛、咳嗽等;根可治跌打、蛇咬、疔疮、阳痿;茎叶可治小儿疳积、疔肿;种毛可止血;乳汁可除瘊子。茎皮纤维坚韧,可造人造棉。
有一种茅草从春到夏都给我们带来惊喜。茅草刚冒芽时形貌如针,嫩芽里面包裹着的花穗却丰腻可口,我们叫它“谷荻”。
谷荻三分之二在地上,三分之一在泥土中。每年春天,“提(dī)谷荻”都是我们的一大乐事。
因为土质不同或干湿程度不同,有的往上一提就能出来,有的却很难,需要把整棵草扒开,才能提出来。还会边提边唱:
“提谷荻,提谷荻,提不出来就扒皮。”“谷荻谷荻,抽筋扒皮,今年吃了,过年还你。”
到了夏天,茅草的根已长成,洁白如玉,嚼起来很是甘甜,我们叫它“茅根”。
割草时,嘴里嚼几截茅根,心里也会甜丝丝的。
看太阳快落山了,几个小伙伴赶紧突击割草,什么狗尾巴草、牛筋草、马齿苋、灰灰菜、车前草等一股脑地割了,装进篮子里去。反正都是给牛羊吃的,也没那么挑剔。
那时候,秋天和冬天总是接踵而至。因为秋收时间长,等收完玉米,种完麦子,天气就已经有些冷了。
这时候的野地更名副其实。
村庄周围有大片空地,我们叫“春地”,往往土质略差或灌溉不便,所以没有种麦子,留着第二年春天种些大豆、高粱、花生、地瓜之类的作物。
春地里没有庄稼,我们玩起来更肆无忌惮。那时刚在村里看过一部露天电影,名叫《武当》,大受感染,即便是男孩也觉得自己是“陈雪娇”。
苍耳是我们最喜欢的武器,摘一些来当飞镖,砸到脸上有点疼,若是扔进头发里,不揪掉几根头发休想把它们弄出来。还有“拉拉秧”(麻葛蔓),茎和叶柄上都有细倒钩,能当软鞭用,颇有一些威力,有时能把皮肤划伤。
比苍耳和拉拉秧更厉害的是蒺藜,从秧到果实都有尖刺,割草时不小心抓到,会扎破手。
蒺藜是真能伤着人的,我们很少拿着玩。
沟边和地头有很多蓬蓬稞(飞蓬)和蒲公英,采一把来用力一吹,白花花一片乱飞。往往先喊一个人的名字,趁他转头之际,一口气吹到他脸上头发上去。你看,像不像《诗经》里的“首如飞蓬”?
秋冬之际,大片大片的牛尾巴蒿已经干枯,它们的秆又干又脆,非常易燃,是现成的柴火。
有时我们带一盒火柴,找个避风处,在地里挖一个浅坑,四周摆好土块,就成了一个灶。
看看谁家地里有收得晚的地瓜,去偷一点过来,就在灶里烧着吃。地瓜太大,几乎每次都烧不透,但吃着却分外香甜。
火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乐趣。
我试过把小鱼用叶子一裹,糊上泥巴,然后放在灶里烧熟,味道不错。小伙伴们还烧过蚂蚱、豆虫、麻雀、刺猬、青蛙,甚至蛇,不过那些我都没吃过。
当冬天来临,最大的幻想是能吃上野兔肉。我们无数次在地里看到野兔飞奔而过,都会发出感慨:“这个兔子不小,得有三四斤吧!”“我看有四五斤,能炖一大锅……”我们也尝试过在田野里挖坑设陷阱,但从未成功过。
那时我没读过三国,没看过金庸,也不知道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些年的冬天,我的偶像就是那些扛着土枪,四野里转悠着打兔子的男人。
他们的枪管和背包里,有我最初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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