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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婚格格:十四岁验身,被灌药堕胎,四十岁疯癫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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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王府签了死契的“试婚格格”。

◆ 十四岁那年,老嬷嬷用银簪刺破我的耳垂验身:“身子干净,合该替小姐试姑爷。”

◆ 新婚夜,小姐的落红白绫由我染就;姑爷的床笫癖好,全凭我以身相试。

◆ 直到我腹中有了姑爷的骨血。

◆ 堕胎药灌下去那日,小姐抚着微隆的小腹微笑:“下贱东西,也配生贵种?”

◆ 后来我被强配给马夫,女儿刚出生就被溺毙。

◆ 疯癫后我总在雪地里刨找银簪:“我的簪子…还我清白…”

◆ 阖府欢庆小姐嫡子满月时,我咽了气。

◆ 当年染血的喜褥,正裹着那个金尊玉贵的婴孩。



1

雪沫子扑在脸上,针尖似的冷。我两只手早冻得没了知觉,只凭着一股疯魔的劲儿,在冻得梆硬的雪地里刨。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混着雪渣,血丝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污雪,又被新落的雪片盖住。

“簪子…我的簪子…”喉咙里滚出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破风箱在抽,“还我清白…还我簪子…”

铜盆里的水不知被哪个懒怠的丫头泼在雪地上,汪着一小片浑浊的冰碴子。我扑过去,脸几乎要埋进那脏水里。

水里映出一张鬼脸:枯草般的乱发,颧骨高高凸起,左颊一道狰狞的疤,结着暗红的痂,像个歪歪扭扭的“试”字。污浊的水波扭曲着这张脸,只有那双眼睛,空洞洞地睁着,映着灰蒙蒙的天。

簪子…银簪子…那冰凉尖锐的触感,仿佛又抵在了我十四岁那年滚烫的耳垂上。

那天的日头毒得很,蝉在窗外柳树上扯着嗓子嚎,听得人心头发燥。我穿着新浆洗过的粗布夏衫,手脚却冰凉一片,站在王府小姐绣房外头的抄手游廊下,缩着肩膀,大气不敢出。

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的甜腻香气,混着屋子里隐约飘出的、小姐常用的玫瑰头油味,熏得我有点头晕。

王嬷嬷掀了帘子出来,一张脸绷得像块老榆木疙瘩。她眼皮耷拉着,看人时只从缝里漏出一点精光,像能剜下你一层皮肉。

“银锁,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锤子劲儿,砸在我心口。

我腿肚子直转筋,挪着小步蹭进去。小姐的闺房真亮堂啊,窗明几净,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搁着好些我叫不上名的瓶瓶罐罐,闪着温润的光。

小姐王清如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穿着月白色的软缎家常袄子,手里捻着一小卷书,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不是个活人,而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她身边侍立的大丫鬟红玉,倒是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轻蔑,像羽毛扫过,又冷又痒。

“站好喽!”王嬷嬷低喝一声,枯瘦的手指猛地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硬生生把我的脸抬了起来。她的指甲有点长,边缘刮得我皮肤生疼。“小姐跟前,容不得半点轻狂!”

我被迫仰着头,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死死盯着头顶那描金彩绘的房梁,上头似乎雕着缠枝莲花的图案,繁复得让人眼晕。心在腔子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我知道要验身,签下那张按着我指印的死契时,管事的就含糊提过一嘴。可事到临头,那恐惧像冰冷的蛇,从脚底猛地窜上来,缠得我浑身发僵,牙齿磕碰出细微的声响。

王嬷嬷松开我的下巴,从怀里掏摸出一个巴掌长的小布包。布是深蓝色的,洗得发白。她一层层打开,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郑重。里头躺着一支簪子。簪头是朵小小的素银梅花,花瓣薄得几乎透明。簪身却异常尖锐,针一样闪着幽幽的冷光。

那寒光刺进我眼里,激得我浑身一哆嗦。

“别动!”王嬷嬷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她捏着那支冰冷的银簪,簪尖精准地抵在我左耳垂最柔软的地方。那一点皮肤瞬间绷紧,能清晰地感觉到金属的硬度和锋利带来的刺痛预兆。

“王府的规矩,试婚的丫头,第一要紧就是身子干净!”王嬷嬷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又冷又硬,像数九寒天的冰溜子,“替你主子试姑爷,是抬举你!懂不懂?”

簪尖猛地往里一刺!

“呃——!”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从耳垂直冲脑门,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迸。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淌,痒痒的,又带着铁锈的腥气。

王嬷嬷的手稳得可怕,她捏着我的耳垂,用力挤了一下,更多的血珠冒出来。她利落地从怀里抽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浆洗得雪白的细棉布帕子,按在那伤口上,用力擦拭了几下。然后,她把那沾了血的帕子一角凑到自己眼前,眯缝着眼仔细瞧。

我疼得眼前发花,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粘腻腻地贴在皮肤上。耳朵里嗡嗡作响,王嬷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断断续续:

“…嗯…血色鲜红…是干净处子的血…不错…”她似乎满意了,把那染了血的帕子随手丢进旁边一个空着的、描着金边的白瓷痰盂里。鲜红的血渍在白瓷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记住了,银锁。”王嬷嬷把那支带着我血迹的银簪,重新用布包好,塞回怀里,目光刀子似的剐过我煞白的脸,“你这条贱命,连带着这身子骨,从今往后,都是主子的!替小姐试姑爷,是你天大的造化!往后姑爷的性情、喜好、…尤其是那床笫间的本事规矩…”

她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在我尚未完全长开的、单薄的身子上扫了一圈,带着一种估量牲口般的审视,“…都得由你这身子,一寸寸地试明白了,再仔仔细细回禀给小姐!一丝一毫,都错不得!懂了么?”

我浑身都在抖,耳垂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火烧火燎。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才把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憋了回去。我垂下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青布鞋尖,那上面沾了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尘土。

“懂…懂了…”声音细若蚊蚋,抖得不成样子。

王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算是听见了。她转向榻上的小姐,那张刻板的脸上瞬间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小姐,您看这丫头…”

一直沉默看书的小姐王清如,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书卷。她抬起眼,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好奇,仿佛在看一件新得的、还算别致的玩意儿。目光停留在我还在渗血的耳垂上,停留在我惨白的脸上,停留在我因为极力压抑恐惧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出一个浅浅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像初冬湖面上结起的第一层薄冰。

“瞧着倒还伶俐。”她的声音清清亮亮,带着养尊处优的娇慵,像玉珠落盘,敲在我心坎上,却比王嬷嬷的冰溜子更冻人,“嬷嬷费心了。领下去吧,好生教教规矩,别到时候…上不得台面。”

“是,小姐。”王嬷嬷躬身应下。

我像一件被验看完毕的货物,被王嬷嬷推搡着,踉踉跄跄地退出了那间弥漫着栀子花香和无形压力的明亮闺房。厚重的锦缎帘子在身后落下,隔绝了那明亮的光线和小姐冰凉的视线,也隔绝了我十四岁之前,所有懵懂模糊的念想。

抄手游廊外,蝉声依旧聒噪,一声声,催得人心慌。耳垂上的伤口,被风一吹,疼得更厉害了。



2

姑爷入府那晚,整个王府都泡在一种粘稠的红里。大红灯笼一串串挂满游廊,映得人脸都是赤色的。喧天的锣鼓声、唢呐声,还有宾客们嗡嗡的谈笑声,隔着重重院落传过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闷闷的,听不真切。

我穿着一身比平日略微光鲜些、却仍是丫鬟式样的水红袄裙,被王嬷嬷推搡着,提前送进了一间被布置得如同燃烧起来的洞房。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的味道:新漆的木头味儿,熏得死人的沉水香,还有铺天盖地的、大红色绸缎散发出的、一种近乎甜腥的喜庆气味。龙凤喜烛在案头噼啪爆着灯花,火苗窜得老高,把满屋子的“囍”字映得如同跳动的心脏。

心口也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撞得我眼前发花。手脚冰凉,指尖都在抖。

“杵着作死呢?”王嬷嬷压低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背上,“还不滚到床上去!等着姑爷进来给你掀盖头不成?”

我被她猛地一推,踉跄着扑倒在那张宽大得惊人的、铺着厚厚红缎被褥的拔步床上。锦缎冰凉丝滑的触感贴着我的脸颊,那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鸳鸯戏水、并蒂莲花,针脚密实,硌得脸生疼。

王嬷嬷动作粗鲁,三两下就把我的外衫扯了下来,只留一件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素白中衣。寒意瞬间裹住了我。她又从怀里掏摸出一方叠得四四方方的、浆得极其硬挺的、雪白雪白的绫子,抖开。那白绫在满室红光映照下,白得刺眼,像一截凝固的月光,又像一块等待染色的祭布。

“听着!”王嬷嬷把那方白绫不由分说地塞到我身下,粗糙的手指掐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待会儿姑爷进来,该怎么做,我都教过你!别跟个死木头似的!机灵点!这落红,”

她指着那方白绫,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不容置疑的光,“是顶顶要紧的东西!是小姐清白的凭证!明儿一早,我要看到它染得鲜鲜亮亮的!要是没有,或是颜色不对…”她没说完,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那意思比刀子还利索。

就在这时,外头喧闹的人声猛地近了,还夹杂着踉跄的脚步声和男人含混不清的大笑。门被“哐当”一声撞开。

姑爷进来了。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混杂着男人身上陌生的汗味和熏香,像一堵墙,猛地压了进来。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王嬷嬷死死按在床上。

她用眼神狠狠剜了我一下,警告意味十足,然后迅速换上一副谄媚到近乎卑微的笑脸,对着门口摇摇晃晃的人影躬身:“姑爷大喜!新娘子…呃…奴婢这就告退!这就告退!”她倒退着,像只油滑的老鼠,飞快地溜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沉重的雕花木门合拢,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喧嚣,也像关死了一口棺材。偌大的、红得刺目的洞房里,只剩下我和这个浑身酒气、脚步虚浮的男人。

姑爷身形高大,穿着大红的新郎吉服,衬得他脸色更显出一种醉酒后的潮红。他脚步踉跄地朝床边走来,眼神迷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兴味。那目光像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过我暴露在冰凉空气中的脖颈、肩膀。

“嗬…小东西…”他喷着酒气,嘿嘿笑着,猛地扑了过来。

浓重的酒气和男人陌生的体味瞬间将我淹没。那身大红吉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烫得我皮肤生疼。他沉重的身躯压下来,我眼前一黑,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了出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喉咙。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着要逃跑,可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动弹不得。

“别…别…”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哭腔。

“躲什么?”他喷着酒气的嘴凑到我耳边,声音含混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爷今儿高兴…让爷好好瞧瞧…”粗糙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轻易就撕开了我身上那件单薄得可怜的中衣。

冰冷的空气骤然贴上暴露的皮肤,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他带着厚茧的手指在我身上胡乱摸索、揉捏,像在检查一块猪肉的肥瘦,力道大得留下红痕。

屈辱和剧痛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在我身体内外来回切割。我死死咬住嘴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浓得发苦。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洇进身下冰凉丝滑的锦缎里。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只有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在视野里跳跃、晃动,像两团狰狞的鬼火。

耳畔是他粗重的喘息和含混的调笑,还有…还有身下那方白绫,它冰冷、僵硬地垫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残忍的见证者,等待着被我的血染红。

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刻都是酷刑。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重压骤然一轻。

“没意思…”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失望和醉后的烦躁,胡乱裹了裹身上的袍子,翻身下床。沉重的脚步趿拉着鞋,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间去了。

我像一具被彻底碾碎的破布娃娃,瘫在那片刺目的红色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骨头像是散了架。身下火辣辣的,黏腻一片。我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手颤抖着,摸索到身下那方白绫。

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濡湿。

我把它抽了出来。雪白的绫面上,洇开了一朵不规则的、暗红色的花。那颜色在满室跳动的红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诡异而刺目。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布,它吸饱了我的血,我的痛,我十四岁少女所有被碾碎的尊严和恐惧。它沉甸甸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和腥气。

我盯着那朵血花,眼神空洞。耳畔是外间姑爷粗重的鼾声,还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身下是小姐大婚的、绣着金线鸳鸯的、冰凉丝滑的锦缎喜褥。那鲜红的底色,此刻在我眼中,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而我,正沉溺其中,透不过气来。

日子像被浸泡在粘稠的、不见天日的泥沼里,缓慢地向前蠕动。王府高墙圈住的天空,永远是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灰蓝。小姐王清如成了正儿八经的少奶奶,梳起了妇人髻,通身的气派愈发雍容,看人的眼神也越发像结了冰的湖面。我依旧是那个“试婚格格”,像一件趁手又必须隐藏起来的工具。

姑爷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起初那股新鲜劲儿过去后,他对我便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带着厌倦的生理需求。每次他来,都像是完成一件差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暴和理所当然的索取。我像一块砧板上的肉,由着他翻来覆去地“试”。

那些难以启齿的癖好,那些令人作呕的指令,那些隐秘的、带着刺探和掌控欲的细节…每一次结束后,我都得拖着散了架的身子,跪在小姐王清如那间永远弥漫着昂贵熏香的暖阁里,低着头,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试”的结果,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禀。

“姑爷…似乎…似乎偏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羞耻的血腥味。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冰冷的地砖里,不敢看暖榻上那张妆容精致的脸。

王清如总是斜倚着,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珐琅彩手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很少看我,目光多半落在自己新染的、蔻丹鲜艳的指甲上,或是窗外几竿萧疏的瘦竹。

只有在我汇报到某些特别令她蹙眉的细节时,她捏着手炉的指尖才会微微收紧,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才几不可察地蹙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化作一丝更深的冰寒。

“知道了。”她通常只用这三个字打发我,语气淡漠得像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尾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厌弃,“下去吧。仔细着点,别脏了我的地方。”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沾着尘土的鞋尖,仿佛我是带着瘟疫进来的。

王嬷嬷则像个幽灵,无处不在。每次我从姑爷那里出来,或是从小姐暖阁回禀完退下,总能“碰巧”在某个转角遇上她。她会用那双浑浊精明的老眼,上上下下、毫不避讳地打量我,目光像带着钩子,专往人最不堪的地方剜。

“啧,”她咂咂嘴,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这腰身…看着就软塌塌的,没点劲儿,怎么伺候得好爷们?”她的手指会突然伸过来,隔着衣裳在我腰侧或臀上用力掐一把,力道大得让我痛呼出声。

“啊!”我惊得缩起身子。

“叫什么叫!”王嬷嬷厉声呵斥,浑浊的眼里全是刻薄的挑剔,“瞧你这副样子!扭扭捏捏,上不得台盘!难怪姑爷兴致不高!给我站直了!把胸挺起来!屁股给我收着点!…还有你这走路的样子,跟个游魂似的!给我拿出点精神头!笑!会不会笑?!”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我的嘴角,逼着我向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笑!要甜!要俏!要勾人!懂不懂?!”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别整天一副死了爹娘的丧气样!主子看了都晦气!记着你的本分!你就是个给主子试深浅、探虚实的玩意儿!要的就是你这股子…下贱劲儿!明白了没有?!”

那些侮辱性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耳朵里,扎进心里。屈辱和愤懑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可我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我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脸上被王嬷嬷戳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嘴角被迫咧开的弧度僵硬而酸涩。我看着她那张刻满岁月沟壑、写满鄙夷的脸,看着远处廊下偶尔探头探脑、投来复杂目光的小丫头们…整个世界都扭曲了,只剩下无边的窒息和冰冷。

那天午后,姑爷不知为何又来了兴致。他刚从外头喝了酒回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脂粉气。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发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玩味。

“过来!”他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勾了勾手指,声音带着酒后的含混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给爷…换点新鲜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那些王嬷嬷“教导”过的、令人作呕的“花样”在脑子里疯狂翻搅。

“聋了?”他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我挪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步蹭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混杂着,熏得我头晕目眩。就在我靠近榻边时,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水直冲喉咙口!

“呕——!”我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姑爷正伸手想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随即嫌恶地皱紧了眉头,像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晦气!”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在我旁边的绣墩上。沉重的红木绣墩“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扫兴的东西!滚出去!”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转身就往门外走。

我捂着翻腾不止的胃,跪倒在地,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这一次,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干呕…这突如其来的恶心…这月事迟迟未来的隐约不安…

一个模糊又惊悚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混沌的脑海。我猛地僵住了,连干呕都忘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



3

王嬷嬷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就在姑爷摔门而去的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那张刻薄的老脸,就出现在我栖身的小耳房里。这里狭窄、阴冷,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点天光,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跪下!”门被粗暴地推开,王嬷嬷冰冷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我还蜷在冰冷的板床上,裹着单薄的旧被,被这突如其来的喝令惊得一哆嗦。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干呕的感觉时隐时现,那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啃噬着我的神经。我手脚冰凉地爬下床,依言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寒气顺着膝盖直往上钻。

王嬷嬷居高临下地站着,阴影笼罩着我。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精明的老眼,刀子似的在我身上刮来刮去,目光最终停留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嫌恶。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半晌,她才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寒气:“手伸出来。”我颤抖着伸出手腕。她的手指枯瘦得像鹰爪,带着老茧,冰冷刺骨,猛地扣在我的脉门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闭着眼,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耳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王嬷嬷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爆射出两道凌厉的光,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我脸上!

“下作的小娼妇!”她猛地甩开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都朝旁边歪倒过去。她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喷溅在我脸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不安分的贱蹄子迟早要作妖!竟敢…竟敢揣上孽种了?!”

“轰”的一声!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尽管早有隐约的预感,但被她这样赤裸裸地、恶毒地吼破,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还是瞬间将我吞没!我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没…我没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还敢狡辩!”王嬷嬷厉声打断,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刻毒的愤怒,“你这脉象滑得跟泥鳅似的!还想瞒过我的眼?!王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小姐的清誉都要被你这条贱命玷污了!”

她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等着!我这就去回禀小姐!看怎么收拾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她像一阵裹着腥风的乌云,转身就冲出了小耳房。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甩上,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小腹…那个模糊存在的地方,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冰冷的、即将引爆的炸药桶。我下意识地用冰冷的手死死捂住那里,仿佛这样就能护住什么。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灭顶而来。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是一个时辰。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在门外响起,不止一个。门被推开,王嬷嬷当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般的冷酷。

她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热气腾腾,散发出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刺鼻的苦味和腥气,瞬间就充斥了狭小的耳房。那味道直冲脑门,呛得我一阵反胃。

“按住她!”王嬷嬷一声令下。

那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像饿虎扑食般冲了上来!四只铁钳般的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反扭到背后,另一人则直接骑压在我的腿上!巨大的力量让我动弹不得,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我拼命地挣扎,嘶喊,恐惧让声音变了调,尖锐刺耳,“不要!不要啊!那是我的…我的孩子!”眼泪疯狂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孩子?你也配提孩子?!”王嬷嬷走上前,枯瘦的脸上满是狰狞的厉色。她一把狠狠揪住我的头发,逼迫我仰起脸,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下贱胚子生的,也是下贱种!还想攀扯姑爷?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她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给我灌!一滴都不许剩!”

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苦腥味的碗,沿猛地抵上了我的嘴唇。那温度烫得我一哆嗦。浓黑的药汁像毒蛇的信子,直往我嘴里灌!

“唔…咕…咳咳咳…”滚烫的、苦涩到极致的液体强行灌入喉咙,灼烧着食道。我拼命地扭头挣扎,药汁顺着嘴角溢出,流到脖颈上,也沾湿了衣服。可更多的药汁被粗暴地灌了进来。苦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草木腐败般的腥气,直冲五脏六腑。

“灌!使劲灌!”王嬷嬷在一旁恶狠狠地指挥。

两个婆子死死按着我,其中一个甚至捏住了我的鼻子!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让我本能地张大了嘴。滚烫的药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了进来!

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翻江倒海!剧烈的绞痛猛地从小腹深处炸开!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霸道,瞬间就剥夺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意识。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在旋转、崩塌…

灌药的声音,王嬷嬷的咒骂声,婆子们粗重的喘息声…所有的声音都迅速远去,被一种淹没一切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取代。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内部狠狠撕裂、绞碎!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浸透了身下单薄的裤子和冰冷的砖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久。压在我身上的力量消失了。我像一滩真正的烂泥,瘫在冰冷湿黏的地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冷汗浸透了全身,和泪水、药汁混在一起。

小腹的剧痛一阵猛过一阵,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搅动。每一次抽痛都带来一股新的热流涌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那令人作呕的药味,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气息。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王嬷嬷厌恶地用手帕捂着鼻子,对那两个婆子挥挥手:“拖出去!扔回她床上!别死在这儿脏了地方!”

身体被粗暴地拖拽起来,像拖一条死狗,扔回那张冰冷的板床上。剧痛让我蜷缩得更紧,牙齿死死咬着下唇,血珠渗出来,也感觉不到疼了。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沉沉浮浮。

就在我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耳房门口。一股熟悉的、甜腻的玫瑰头油香气飘了进来。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门框处,逆着外面灰白的天光,站着一个人影。是小姐王清如。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锦缎袄裙,外面松松地披着一件银狐皮的坎肩,通身富贵,纤尘不染。她一只手习惯性地、轻柔地抚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弧度圆润而美好,充满了新生命的期待。

她站在那里,并没有进来,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带着一丝好奇,越过王嬷嬷的肩膀,投向我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狼狈不堪的身体。她的眼神很干净,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弄脏了的小玩意儿。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那张美丽无瑕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浅,却异常清晰。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像初春新绽的花瓣,带着一种纯粹的、天真又残忍的愉悦。

她微微偏着头,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银针,清晰地穿过满室的药味和血腥味,刺进我的耳朵里:“呵…下贱东西,也配生贵种?”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弄,像在点评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说完,她像是觉得无趣了,又或许是被耳房里的气味熏着了,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头,用手中一块素白的、绣着精致兰花的丝帕,轻轻掩了掩口鼻。

然后,她优雅地转过身,裙裾拂过门槛,那藕荷色的身影,轻盈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光线里。

耳房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药味,和我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小腹的绞痛还在持续,每一次抽痛都像是在用铁锤砸碎我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人”的念想。

身下是冰冷粘腻的床板,浸透了温热的血和绝望。王清如那个轻飘飘的笑容,那句带着冰冷笑意的话语,像烙印一样烫在脑子里。

“下贱东西…也配生贵种…”

那声音在空寂的耳房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骨吸髓。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彻底笼罩下来。

王府的深秋,风已经带上了刀锋般的寒意。我像一件彻底用废了的、沾着污秽的旧物,被随意丢弃到了最偏僻的西北角马厩旁。一间低矮、四面透风的土坯房,就是我的“归宿”。

屋顶的茅草稀疏得挡不住雨,墙壁上裂着大缝,寒风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浓烈的马粪、草料和一种牲口棚特有的、暖烘烘的臊气。

和我一起被“丢”过来的,还有一个叫老刘的马夫。他年纪快五十了,据说以前在战场上伤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脾气也像他的腿一样,又臭又硬。脸上沟壑纵横,常年带着风吹日晒的酱紫色,眼神浑浊,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被生活磋磨透了的麻木和戾气。

管事的把他领到我面前,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以后你就跟着老刘过活。王府的恩典,赏你口饭吃,别不知足。” 说完,像避瘟神一样,转身就走。

老刘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只是闷头抽着他那杆呛人的旱烟袋,劣质烟叶的辛辣味混在马粪味里,格外刺鼻。他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才用烟锅杆子指了指旁边那间黑洞洞、散发着霉味的土坯房,哑着嗓子,含混不清地吐出一个字:“…住。”

没有拜堂,没有红烛,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和这个浑身散发着汗臭、烟臭和牲口气味的老男人,就这样被硬生生地“配”在了一起。像是在处理两件碍眼的垃圾,随手丢进了一个坑里。

日子变得机械而麻木。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忍着刺骨的寒风,去井台边打那冰凉刺骨的水,给老刘烧水洗漱。然后去马厩帮着铡草料,沉重的铡刀每一次抬起落下,都震得手臂发麻。清理那些永远也铲不完的马粪,恶臭熏得人头晕眼花。

给老刘做饭,粗糙的高粱米,几片腌得齁咸的萝卜干,就是他全部的伙食。他吃相粗鲁,呼噜呼噜地吞咽,从不跟我说话,偶尔喝点劣质的烧刀子,醉醺醺时,会骂骂咧咧,骂天骂地骂王府的管事刻薄,骂自己命苦,骂我这个“扫把星”碍眼。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做着这一切。小腹深处似乎永远残留着一种空洞的、冰冷的钝痛,提醒着那个被强行剥离的血肉。沉默成了我唯一的盔甲。我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只是日复一日地干活,忍受着老刘的坏脾气和土坯房里的严寒酷暑。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稻草的土炕上,听着隔壁马厩里牲口偶尔的响鼻声,听着老刘震天的鼾声,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才会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

我会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捂住小腹,尽管那里早已空空如也。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渗进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

身体在繁重的劳作和内心的枯槁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腰身渐渐粗笨起来,小腹开始有了微弱的、奇异的隆起感。起初我以为是病,是那碗虎狼药留下的恶疾。可当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恶心感再次袭来时,一种比上次更加冰冷刺骨的恐惧攫住了我!

这一次,没有王嬷嬷来验脉,没有小姐冰冷的笑容。只有我自己,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自己微微变化的身形,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胎动,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

冬月里,一个滴水成冰的深夜。土坯房里冷得像冰窖,寒风从墙缝里呜呜地灌进来。腹中的绞痛毫无预兆地猛烈发作,比上一次更加来势汹汹,像是要把我整个身体撕裂!我痛得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牙齿死死咬住破旧的被角,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呜咽。

老刘被吵醒了。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嚎丧呢!大半夜的!”他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不耐烦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当他模糊地看到我痛苦蜷缩的样子,看到被褥上洇开的深色湿痕时,那张麻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混杂着惊愕和嫌恶的表情。

“操!”他低低咒骂了一声,猛地坐起身,胡乱披上他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像避瘟疫一样跳下炕,一瘸一拐地冲出了屋子。寒风卷着雪沫子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冻得我浑身剧颤。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王嬷嬷那熟悉又刻薄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尖锐:“…作死的贱蹄子!在哪儿都消停不了!快去看看!别真死在这儿!”

油灯昏暗的光线晃动起来。王嬷嬷带着一个面生的、神情冷漠的婆子闯了进来。刺骨的寒风灌满小屋。王嬷嬷皱着鼻子,厌恶地用手帕捂着口鼻,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在血污和痛苦中挣扎的我,便嫌恶地别开脸。

“晦气!”她啐了一口,对那婆子挥挥手,“赶紧料理了!手脚麻利点!别留后患!”说完,她像是多待一秒都嫌脏,转身就走,厚重的棉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那婆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她走到炕边,动作不算粗鲁,但绝对称不上温柔。她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破被褥,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我痛得意识模糊,只感觉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身体,然后下身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奇异的、滑脱的剥离感…

“哇——!”一声极其微弱、像小猫叫似的啼哭,短暂地划破了土坯房里的死寂。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声音…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想抬起头去看。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婆子面无表情地俯下身,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她动作极快,我只来得及看到一团小小的、沾着血污的、还在微弱蠕动的红肉,被一块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粗鲁地一裹!

“不…不要…”我嘶哑地发出气音,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什么。那婆子像是没听见,也像是根本不在意。她抱着那团小小的破布包裹,转身就朝门外走去。脚步又快又稳,没有丝毫犹豫。

“哇…哇…”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啼哭声,被门外的风雪声瞬间吞噬了大半。

“等等…我的孩子…”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炕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腹部的剧痛和生产的虚弱让我眼前发黑,但我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爬去。

门帘被掀开,刺骨的寒风和雪沫子猛地灌进来。我看到那婆子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那口结了厚厚冰层的井台边。老刘裹着破棉袄,缩着脖子站在屋檐下阴影里,像个沉默的、佝偻的鬼影。

“哇…”那微弱的哭声在风雪中几乎听不见了。婆子走到井边,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怀里那个刚刚降临人世、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微弱哭泣的小生命。只是手臂一抬,一扬!

那个小小的、被破布包裹的襁褓,像一块微不足道的垃圾,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直直地坠向那口黑洞洞的、覆盖着厚厚冰层的深井!

“噗通!”一声极其沉闷、极其微弱的落水声传来。仿佛只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吞没。

风雪依旧在呼号。院子里一片死寂。那婆子拍了拍手,像是掸掉了一点灰尘,转身就走,消失在风雪里。老刘也缩着脖子,一瘸一拐地回了旁边那间更暖和点的草料房。

我趴在冰冷的门槛上,身体保持着向前爬的姿势,彻底僵住了。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冷,微微颤抖。那声沉闷的“噗通”,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我胸腔里最后一点温热的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刺骨的寒冷和死寂。

风雪卷着冰粒子,抽打在我脸上,身上。我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一尊被冻僵在风雪里的石像。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体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寒风吹散,我才猛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怪异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像濒死的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一丝呜咽。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4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我把脸从冰碴子浑浊的污水里拔出来,刺骨的冷激得我一个哆嗦。耳朵里嗡嗡的,好像还响着那声沉闷的“噗通”。不,不是水声,是风声,是雪粒子打在枯枝上的声音。

“簪子…簪子…”我喃喃着,两只冻得通红、指甲翻裂的手又插进雪地里,胡乱地刨。雪下的冻土硬得像铁,手指抠上去,钻心地疼,可这疼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泥雪糊满了手背,黑红黑红的,像凝固的血。

“疯婆子!又在作死!”尖利刻薄的声音像鞭子抽过来。我茫然地抬起头。是红玉,小姐身边的大丫头,穿着簇新的水红袄子,裹着厚厚的棉斗篷,手里抱着个暖烘烘的铜手炉,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正和另一个小丫头站在廊下指指点点,看我的眼神像看路边的脏雪。

“瞧她脸上那疤,真瘆人!跟个‘试’字似的,活该!”

“听说她以前还…啧啧,真是下贱胚子!小姐心善,还留她条命…”

“心善?留着她现眼罢了!你看她那疯样儿,天天找簪子,清白?呸!她也配提‘清白’?”

那些字眼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耳朵里。簪子…清白…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左耳垂。那里早就没了伤口,只有一块厚厚的、凹凸不平的硬痂,摸上去麻麻的。可指尖触到脸颊上那道疤时,却像被烫了一下。

“试”字疤…

我猛地缩回手,好像那疤痕会咬人。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碎片乱飞:银簪的冷光,白绫上刺目的红,小姐抚着小腹的冰冷笑意…还有那口深井,黑洞洞的,吞噬了那一声微弱的啼哭…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我用沾满污泥和血的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狠狠抠进那道疤痕里,仿佛要把那个屈辱的印记生生抠掉!身体在雪地里疯狂地扭动、翻滚,像一条被扔上岸垂死挣扎的鱼。

“疯了!真疯了!”廊下传来红玉她们惊惶的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像是被吓跑了。

我不停地抠,用力地抠。指甲划过结痂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是血?还是眼泪?我不知道。眼前只有一片混乱的红,耳朵里是尖锐的鸣叫和自己不成调的嘶吼。

“不是…不是试…不是下贱…我的…我的孩子…”声音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混乱中,我摸到了头发里插着的一截枯树枝。是刚才在雪地里乱刨时挂上的吧?我把它拔下来,攥在手里。枯枝冰凉,粗糙硌手。

簪子…我的银簪子…我忽然安静下来,停止了翻滚。坐起身,也不管脸上的血污和泥雪,小心翼翼地把那截枯树枝,慢慢地、端端正正地,重新插回了自己乱草般的发髻里。

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病态的认真。好像插上的不是枯枝,而是那支能证明我“清白”的、冰凉的银簪。

插好了。我咧开嘴,对着那汪映着我扭曲鬼脸的污水,努力地、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浑浊的水面倒影里,那个顶着枯枝、满脸血污泥泞的疯妇,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空洞至极的“笑”。

“好了…簪子…簪子回来了…”我对着水里的影子,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干净了…我干净了…”

风雪更大了,卷着雪沫子扑打在脸上。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破得四处漏风的薄棉袄,蜷缩在井台边的角落里,把那截枯枝护在怀里,像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嘴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只念叨着那两句:

“簪子…还我清白…”

“我的簪子…清白…”

王府里热闹得翻了天!那喧闹声,隔着重重高墙,越过西北角马厩的臭气,像烧开的滚水一样,咕嘟咕嘟地直往我耳朵里钻。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没完,炸得人脑仁疼。唢呐锣鼓吹吹打打,喜庆的调子钻进风里,又尖又利。还有无数人嗡嗡的说话声、笑声,像一大群苍蝇在耳边飞。

“嫡子!可是嫡子!”

“满月宴!王爷亲自发话了,要大办!”

“哎哟,少奶奶真是好福气!一举得男!”

“那排场!啧啧,流水席从东角门摆到西角门了!”

那些声音碎片一样扎进我混沌的脑子里。嫡子…满月…少奶奶…福气…我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怀里紧紧抱着那截早已被我体温捂得温热的枯树枝——我的“银簪”。外面震天的喧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身体里那股火烧火燎的干渴和一阵猛过一阵的咳嗽,无比真实。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掏出来,震得胸口撕裂般地疼。

土坯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外面更清晰的喧嚣。老刘裹着一身浓烈的劣质烧刀子味儿,一瘸一拐地晃了进来。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眼睛浑浊发亮,显然是在前面席面上灌饱了黄汤。

“妈的…真他娘的…热闹…”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熏人的酒气弥漫开来。他脚步虚浮地走到炕边,没看我,自顾自地嘟囔着,舌头有点大,“…排场…真大…那金项圈…那长命锁…纯金的…晃眼…”

他咂着嘴,像是在回味席面上的油水,又像是在羡慕那泼天的富贵。浑浊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蜷缩在炕角、像一滩烂泥的我。

“嘿…”他突然怪笑了一声,带着一种醉醺醺的、毫无缘由的恶意,抬脚朝我这边虚踹了一下,“…瞧瞧人家…那才叫生儿子!…金尊玉贵…你呢?…下不出蛋的母鸡…生个赔钱货…还是个短命鬼…哈哈…”

“赔钱货…短命鬼…”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我麻木的神经里!

“噗——!”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咙!我猛地喷了出来!暗红的血沫溅在冰冷的土炕沿上,也溅到了我怀里那截枯树枝上,像开出了几朵狰狞的小花。

老刘被这突如其来的喷血吓了一跳,酒似乎醒了大半,骂骂咧咧地后退了一步:“妈的…晦气!真他娘晦气!”他嫌恶地看了一眼炕沿上的血,又看了看蜷缩着剧烈喘息、嘴角还在不断溢出鲜血的我,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转身就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要死死远点…别脏了老子的地方…”

门被他重重地甩上,带起的冷风激得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涌出来。土坯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喜庆的喧嚣。那喧嚣声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遥远。

唢呐还在吹,鞭炮还在炸,宾客们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都在庆祝那个金尊玉贵的、小姐嫡出的儿子的满月。

而我,蜷缩在这冰冷、肮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角落,怀里抱着染血的枯枝,身体里的血似乎正在一点点流干,带走最后一点温度。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明灭灭。

就在这恍惚将灭的时刻,一段破碎的、极其久远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异常清晰地撞进了脑海。

那是我刚被选为“试婚格格”不久,王嬷嬷领我去认小姐的新房。那天也是这般喧闹,府里张灯结彩,为小姐即将到来的大婚做准备。小姐的拔步床铺得极其奢华,最上面一层,是一床崭新的大红喜褥。

那料子是顶好的苏缎,红得像燃烧的火,又像凝固的血。上面用金线、银线、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得令人眼花的图案:百子千孙,榴开百子,鸳鸯交颈…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对“多子多福”的狂热祈愿和炫耀。

王嬷嬷当时指着那床喜褥,用一种近乎虔诚又带着冷酷告诫的语气对我说:“…瞧见没?这是顶顶要紧的东西!新婚之夜,小姐的清白,就得落在这上头!你…哼,可得仔细着点‘试’!别污了这好料子!这可是要留着,将来裹小少爷的!”

“…裹小少爷的…”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穿了我濒死的混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荒谬和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这土坯房里的寒风更冷,比身下这冰冷的土炕更硬!

那床吸饱了我屈辱和初血的喜褥…那象征小姐“清白”的、用我的痛苦染就的证物…它…它现在…此刻…正裹在那个刚刚满月的、金尊玉贵的、王府嫡出的少爷身上?!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漏风般的气音,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终只化为一阵更加剧烈的、带着血沫的呛咳。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扭曲。土坯房的墙壁,屋顶漏下的灰白天光,怀里那截染血的枯枝…所有的景象都在晃动、模糊,然后迅速地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入那永恒的、冰冷的黑暗之前,耳朵里捕捉到的最后一丝声响,不是自己的心跳,也不是窗外的风雪。

而是隔着遥远的庭院、重重楼阁,从王府最灯火辉煌的正院方向,隐隐约约传来的,一声极其洪亮、极其有力、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婴儿啼哭。

“哇——!”

那哭声如此响亮,如此理直气壮,宣告着一个金尊玉贵生命的蓬勃存在。

而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怀里那截枯枝,无声地滑落在冰冷污秽的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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