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父亲对我的影响潜移默化之关系 ,许是命运安排 。如今我手里拿的还是父亲的画笔 , 几十载春秋过去 ,觉得应该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向关心白石老人及其子嗣的世人作一介绍 。——齐 良 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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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白石四子--齐良迟》
编著: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1年7月出版
我们小时候,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过年。每逢这个时候,父亲也像孩子一样的高兴, 给我们一些钱,让我们去买爆竹。我们放爆竹的时候,他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年三十上,父亲总要接“财神”。到了这一天,天还没黑下来,就开始听到奶声奶气的一片 叫喊声:“送财神爷的来啦!”那都是些八九岁的小男孩、小女孩,他们手里拿着一沓 子印的财神爷像,挨家挨户地送。主人呢,一听到送财神爷的来了,哪还有不高兴的!就从孩子手里接一张,给他几个铜板。阔人家呢,就给一毛钱,一毛钱就是四十个铜板,这要看各家的情形,孩子们也不争执,你只要给,他就高兴,说声谢谢就跑,他要争取时间多送几家。
我们刚接了财神爷进了门,不一会儿,又听到“送财神爷来啦”的喊声,又有另外 一个送财神爷的孩子来了。我父亲听到喊声就说:“赶紧去!送财神爷的来了。”我说:“不是咱们接了财神爷了吗 ?”父亲说:“你这个蠢子,快去接,财神爷还怕多呀!” 这送财神爷的,都是各家的孩子,他们也不知道哪个胡同送过,哪个胡同没送过,所以后来的孩子就送重了,甚至还有呢,也是这个孩子,或是兄弟俩,说这家给钱多,就再去送一次“财神”。就这样,有时候一晚上我们能接好多财神爷。
三十晚上,我父亲还要还“诸天烛”,就是要给天上所有的菩萨还愿。父亲拿出一 个旧窗户框子,这种窗框上有很多小窗格子。然后,在窗子的框格上钻上距离均等的 四十八个眼儿,每一个眼儿里插一支蜡烛,一共插四十八支蜡烛,这可能表示天上有四十八位菩萨、所以要供上四十八支蜡烛。那时候,我们是点煤油灯,还没有电灯呢,所以,三十晚上,这四十八支蜡烛一点,全院子里亮极了,我们也高兴极了。
父亲住在北房这蜡烛就坐北朝南烧,他带着我们全家一齐朝南跪着磕三个头,各自默祷菩萨保佑,这样就觉得了了心愿,心里也踏实了,然后就是全家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团圆饭。父亲不喜欢吃饺子,所以我们还是吃米饭。
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他信神信佛,也信批八字的算命先生,这是他的精神安慰。他有一尊铜铸的观世音菩萨佛像,是一尊伸出来很多只手的“千手观音”。他说观世音 菩萨是救苦救难的,所以,他还教我们念观世音《心经》。这尊铜佛在父亲心目中占有 很重要的地位,如果家里有什么不吉利的征兆,或是我父亲有什么心愿,那他就觉得, 得让菩萨过得去才成,要给菩萨唱一台戏。
那时,有一个叫“德顺皮影社”的班子,父亲就请他们来唱皮影戏,在北院三间北屋的东北角的地方,搭上一个皮影架子,就能开始唱戏了。每到这个时候,不仅我们全 家看,近邻的街坊也来看。看完了之后,父亲就觉得还了愿,心里也痛快了。新中国成立前夕,这个皮影社还在,有人请他们,他们就去唱;没人请的时候,就去拉人力车。新中国成立以后,文化部知道我父亲喜欢看皮影戏,也派皮影戏的班子来唱皮影。那时候早已有了电灯,就把电灯拉到院子里唱,好不热闹。
住在北京西城屯绢胡同,有个叫舒之鎏的 ( 又叫舒贻上 ),他当时在北京是个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父亲七十五岁 ( 虚岁,这年是丁丑年 ) 那年,求他批个八字,舒贻上算了一阵就对父亲说:丁丑年的某月某日某个时辰,你要忌讳见一些人,这些人是在生肖属相上同你相克的人。另外,你要自己在一个很安静的屋子里,静静地等着这个时辰过去,过了这个时辰,就可以平安无事了。父亲很信他的话,他希望这一年平稳地度过。所以,在这一天来到的时候,他就把他的三间北屋都用黑布蒙了起来,弄得屋子里面很黑,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我们也不清楚,谁也不让进,连我母亲都不能进去。他在屋子里面静静地度过了那个时辰之后,出来就宣布他七十七岁了。这是我父亲自己给自己加的两岁,这样他觉得能够远远躲过不吉,托上好运。所以,在他一生问世的画幅上,他的落款就没有七十五岁、七十六岁的画。
父亲喜欢男孩,当然女孩他也没有什么不喜欢,只是生了男孩就特别高兴。小孩生下来满三天的时候,父亲就叫家里的人,拿盘的拿盘,拿碗的拿碗,还有桶、盆、簸萁、 锅等等,凡是能够敲响的,每人拿一样儿,都对着孩子敲起来,这些声音毫无节奏,乱七八糟,说这样小孩子以后就不会有受惊吓的毛病。几个孩子当中,父亲最喜欢的是齐良末,因为,舒之鎏说良末的命最好,只可惜是生在民国,如果生在大清的年代,那他一定是个宰相。
父亲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家之长,他的生活起居都是很有规律的,早起,早睡。天亮就起,他一起来,全家人谁也别想再睡,他都要给叫醒了;到了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准就睡下了。不过也有个别例外的时候:他喜欢梅兰芳的戏,只要梅兰芳在西柳树井第一舞台唱戏,他就去听,什么《霸王别姬》呀,《天女散花》呀,都是梅兰芳那时候的拿手戏。但是,即便是他看戏睡晚了,早晨仍是天一亮就起。现在我对京戏感兴趣了,最初听不懂也不喜欢。记得小时候,父亲托朋友买梅兰芳 的戏票,说也给我买一张。我一听,就说,爸爸我不看戏,您给我一块钱 ( 当时的银元 ) 就行了。那时梅兰芳的戏票不好买,而且很贵,不止一块钱大洋,可我那时候不懂戏啊, 所以也就没有那个兴趣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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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和梅兰芳
父亲的朋友多,一年四季家里总断不了来来往往。在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来了朋友,他常陪着客人“吃小馆子”。那时父亲和朋友们常去的地方是“西湖食堂”,就是在西长安街西头路北高台阶有铁栅栏的地方。凡是有客人来了,家里的饭做得来不及了, 或菜不足以款待客人的时候,就带他们到“西湖食堂”去。好在也不远,胡同里经常停 着几部人力车,坐上它十分钟就到了。有的时候请客,也到比较高级的馆子去,如“大陆春”“庆林春”。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在饭馆订菜,到时候他给你送到家里来,父亲也常这样请一些常客。
父亲到了晚年,我们做儿女的常送给他一些他爱吃的糕点,送的多了,父亲也吃不了, 就总放在他的屋里,有客人来的时候,就拿给他们吃。可有些吃的东西由于存放的日子 久了,都长了霉了,老人眼花看不见,还给客人吃。客人走了之后,儿媳去收拾房子时, 就告诉老人,老人知道后,心里很不安:“是长虫子了吗 ? 快拿来我看,莫让人笑话。”
父亲的饮食还是湖南人的习惯,爱吃苋菜、芥菜、芋头、山药这类的蔬菜。肉食呢, 喜欢吃滑 ( 老人乡音:同袜音 ) 肉,就是把肉切成薄片,拌上比较稠的团粉,水烧开后,把这肉往水里一焯,稍过一会儿,就拿起来,吃起来香嫩可口。再就是削皮肉、羊头肉。这削皮肉就是猪头肉,旧社会管猪头肉也叫熏鱼儿肉,都是串街卖巷的小贩送到门口来的,你要哪一块,他就给你切下来,称好了有多重,然后,放在他的案板上,用一把很快的刀,把肉切成一片一片比纸厚不了多少的薄片。之后,再撒上一点花椒盐,父亲非常喜欢吃。还有一种叫“豆干丝”的小吃,也是父亲爱吃的东西。那时候西单的皮裤胡同附近,有一个姓那的旗人,他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私人馆子,叫“那家馆”,那家的豆干丝做得最好,我父亲常到那儿去吃。父亲的口味是偏淡的,吃的东西总喜欢带汤带水,这都跟他上年纪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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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在白石画屋前
长期侍候我父亲的,是我母亲。我父亲的饮食、穿衣、睡眠、作画理纸,很多事情 都离不开母亲。日本投降的前两年,我母亲去世,以后,侍候父亲的事情,就由我的妻子和我弟弟的妻子全部承担起来。这两个儿媳妇侍候了很长时间,后来,白石老人的朋 友徐悲鸿,给我父亲找了个看护,住在我们家里,由她负责老人的生活。
父亲七十三岁 ( 虚岁 ) 时,曾摔过一跤,是他门前铁栅栏的斜撑 ( 即门杠 ) 所绊。这 是一九三五年的事情,说起来还有点缘由:那时社会不安宁,父亲对门户格外小心。他 把自己的三间北房用铁栅栏围起来,上了锁之后还不放心,又做了一根铁门杠,一头顶在铁栅栏上,另一头顶在北屋门坎上,这样便觉得安全一些。那天夜里,门外面的狗叫个不停,父亲想起来看看怎么回事,一出门忘了这个门杠,一下就给绊倒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一下摔得不轻,我们闻声赶紧跑出来,把父亲抬到床上,请了个按摩大夫,每天为父亲治疗腿疾。幸亏大夫的医术高,几天以后,父亲就能缓缓步行了。为这,父亲有几天没画画。
父亲雇用过一个佣人,叫尹春如,曾经是清朝没有赶上在宫里作太监的阉人。他在我们齐家干了很多年,对我父亲的安全、生活及院子里的很多事情,处处想得很周到, 父亲待他也很好。还有一个姓孙的,是专门做饭的。父亲去世后,那姓孙的,我们按照他工作时间的长短,给了他一笔钱,他很高兴地收了钱便离开齐家。可尹春如呢,介绍来的时候,就无亲无故,孤身一人,所以我们就对他说:“你要是没有地方住,就住在这儿,一直住到我们给您送终为止。”他听了以后挺高兴,就住下了。后来,他不慎摔了一跤,一只胳膊前臂断了,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病好了出院后,又回到了跨车胡同。可从那儿以后,他的身体总也不见强,人也显得比过去苍老了。后来他在天津的一个朋友来信说,天津有一个大夫,针灸不错,让他去天津用针灸治治,这样,尹春如就去了天津。在天津住了有半年多的样子,就病逝了。之后,这个天津的朋友带着尹春如的遗嘱, 到北京找我们来了,说尹春如的东西要给他。我们请派出所的人来,把尹春如的屋子打开, 他的朋友清点了他的东西,便都带回天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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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定居北京后购得跨车胡同居所
父亲在跨车胡同,这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前后共住了三十多年。这些年间,他几次翻修房屋。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看到房子漏了,他还要上房查看,喊我:“长娃子,去喊老赵师傅来!”我就到阜城门的瓜市营房把老赵找来帮修房子。一九五〇年,政府给白石老人的三间北房整修了一次,把这三间房子整个儿挑了顶子,原来的纸糊顶棚改抹了石灰。修复后的北三间焕然一新,老人自题一匾,为“白石画屋”。这四个字是从右向左横着写的,在“屋”字的后边,又有很多小字说明:“南岳山上有邺侯书屋,尚存,千秋敬羡。余五十岁后因避乡乱来京华,于城西买一屋,屋绕铁栅卖画为生,如是年九十矣,尚自食其力,幸画为天下人称之,自书其屋名白石画屋,不遗子孙,留为天下人见之一叹,而后或为保管千秋,亦如邺侯书屋之有幸也。庚寅九十岁白石齐璜。”
一九五五年,院子又整修过一次,是老人自己出资请了泥瓦匠来,脱洋灰坯,把全 院的砖院地,都改成了洋灰方砖地,门框、窗框也重新油刷过,街门涂成黑色漆。老人不喜朱门,他认为朱门代表豪富和权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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