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蜀地山色空濛,细雨如织。书生柳文远背着书箱,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穿行在蜿蜒崎岖的巴山古道上。他本欲赴成都府访友求学,不料途中贪看山景,误了宿头。眼见天色渐暗,雨势不减,四顾茫茫,尽是湿滑的石阶和郁郁葱葱的密林,连个避雨的茅棚也无,心中不免焦急起来。
正彷徨间,忽见前方山坳处,隐隐透出一点灯火,在雨雾中摇曳不定,如同溺水者望见的孤岛。柳文远精神一振,循着那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走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座颇为雅致的宅院,粉墙黛瓦,掩映在几株高大的古榕树下,院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盏素纱灯笼,方才那点灯火正是由此而来。
柳文远整了整衣冠,轻轻叩响门环。少顷,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一个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探出身来。雨丝沾湿了她的鬓角,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泉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小生柳文远,赴成都府访友,途中遇雨迷路,天色已晚,实在无处可去。冒昧打扰,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容小生借宿一宿,避过这风雨?”柳文远连忙躬身作揖,言辞恳切。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莞尔一笑,侧身让开:“原来是位落难的书生公子。山野之地,寒舍简陋,公子若不嫌弃,快请进来避避雨吧。”声音轻柔婉转,如同玉珠落盘。
柳文远连声道谢,跟着女子进了院子。院内颇为整洁,青石板铺地,墙角几丛修竹在雨中沙沙作响,几盆兰草散发着幽香。正厅里点着烛火,陈设简单却透着雅致,壁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倒不像寻常山野人家的气象。
女子自称姓白,名素心,父母早亡,独自守着这祖宅过活。她手脚麻利地为柳文远沏了一壶热茶,又端来几碟精致的点心。茶是上好的蒙顶甘露,点心也非乡野粗物,而是桂花糕、绿豆酥一类。柳文远腹中饥饿,又感念主人盛情,便不再推辞。只是他注意到,白素心自己却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并未动那些点心,只小口啜饮着清茶。
“白姑娘独自居住于此,不怕山野清寂,或有野兽歹人么?”柳文远关切地问道。
白素心浅浅一笑,眼中似有薄雾:“习惯了便好。此地清幽,远离尘嚣,倒也自在。何况……这山里,其实很干净。”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柳文远只道她是思念亲人,也未深想。
用过茶点,白素心将柳文远引至西厢客房。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铺被褥皆是新的,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柳文远心中感激更甚,连连道谢。白素心柔声道:“公子早些安歇,若有需要,唤我便是。”说罢,便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柳文远躺在舒适的床铺上,连日赶路的疲惫涌了上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柳文远被一阵极轻微的、似有若无的啜泣声惊醒。那声音断断续续,幽咽凄楚,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他心头一紧,侧耳细听,哭声又似乎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飘忽不定。他想起白素心孤身一人,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柳文远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廊下烛火昏黄,哭声似乎是从正厅方向传来的。他循声走去,正厅里空无一人,烛火摇曳。那哭声又隐隐约约转向了后院。柳文远心中疑惑更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毕竟借宿人家,若主人真有什么难处,或许能帮上一二。
他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更显幽深,只有一间上着锁的厢房,窗棂紧闭。哭声似乎就是从这间厢房里传出来的!柳文远走近几步,那哭声却又停了。他正自疑惑,忽见厢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内,似乎透出一点红光。好奇心驱使下,他凑到窗边,借着微弱的天光,透过窗纸一个不起眼的小破洞,向内窥去。
这一看,柳文远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只见屋内,并非他想象中的闺房或杂物间。正中央,竟赫然摆放着一顶极其华丽的大红花轿!轿身披红挂彩,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而在花轿旁边,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背对着窗户,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梳妆!
那嫁衣红得刺眼,像是用鲜血染就,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女子身段窈窕,一头如瀑青丝垂至腰际。她缓缓抬起手,似乎在往发髻上簪着什么。柳文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深更半夜,孤宅后院,白素心为何穿着嫁衣独自在此?那花轿又是怎么回事?种种诡异之处,让他头皮发麻。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那梳妆的女子似乎有所感应,动作忽然顿住了。紧接着,她竟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开始转过头来!柳文远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不敢再看,也顾不得许多,只想立刻逃离这诡异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跑回自己房间,反手紧紧插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里衣。怎么办?这白姑娘……莫非是……鬼魅妖邪?那凄楚的哭声,那深夜的红嫁衣,那诡异的花轿……一幕幕在他脑中闪现,越想越怕。他虽读圣贤书,但山野怪谈也听过不少,深知有些精怪最擅幻化人形,迷惑路人。
慌乱中,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了随身书箱里的一个硬物。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古旧铜镜,镜面布满斑驳的铜绿,边缘刻着模糊的云雷纹饰。这镜子是他幼时在山间一座破败古庙的废墟中偶然拾得,虽非名贵,但觉得古朴有趣,便一直带在身边。此刻,他猛地想起乡野传说——古镜,尤其是沾过香火气的古镜,有照妖显形之能!
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恐惧。柳文远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将那面古镜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似乎给了他一丝勇气。他必须确认!若真是妖邪,他得想办法自救!他再次轻轻打开房门,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极其小心地再次潜回后院那间厢房的窗外。
厢房内,那红衣女子似乎已梳妆完毕,正静静地站在花轿旁,依旧背对着窗户。柳文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咬紧牙关,颤抖着举起那面古镜,小心翼翼地将镜面对着窗纸的破洞,竭力调整角度,想映照出那女子的面容。
铜绿斑驳的镜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映出了屋内的景象。当镜中的影像逐渐清晰时,柳文远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窒息!
镜中映出的,哪里是什么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的佳人!那镜面里,赫然映照出一张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更可怖的是,那张脸的下半部分,竟隐隐显露出细密的、闪着幽冷光泽的鳞片!一双本该是秋水剪瞳的眼睛,在镜中却变成了冰冷、竖立的金色蛇瞳!妖异而凶戾!那身华丽的大红嫁衣,在镜中也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凝固的血液般暗沉!
“蛇……蛇妖!”柳文远脑中轰然炸响,恐惧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他手一抖,那面古镜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窗下的青石板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谁?!”厢房内,一声冰冷刺骨、带着非人嘶鸣的厉喝陡然响起!紧接着,房门“砰”地一声被一股巨力从内撞开!
柳文远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捡那破碎的古镜,转身拔腿就跑!他慌不择路,只想逃离这魔窟!然而,他刚冲出月亮门,一道红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飘然而至,拦在了他的面前!
正是那身着红嫁衣的“白素心”!此刻的她,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温婉柔顺?惨白的脸上,一双竖立的金色蛇瞳死死锁定柳文远,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红唇微张,露出尖利的獠牙,丝丝缕缕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她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仿佛连周围的雨丝都要冻结。
“你……你看到了?”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金铁摩擦,“那面镜子……你竟有照影古镜?!”
柳文远腿脚发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绝望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妖物,颤声道:“妖……妖怪!你……你为何在此害人?”
“害人?”红衣蛇妖(白素心)闻言,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似是悲愤,又似是无尽的哀伤,她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滔天的怨气:“害人的从来不是我!是这无情的天道!是那背信弃义的负心人!”
尖啸过后,她猛地低下头,死死盯住柳文远,眼中凶光大盛:“既然你看到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又毁了我的古镜……那就留下来吧!正好……我的‘新郎’,还缺一个替身!”她五指成爪,指尖瞬间暴长出乌黑锋利的指甲,带着腥风,闪电般向柳文远的咽喉抓来!
柳文远吓得闭目待死,心中一片冰凉。完了!吾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越的厉喝如惊雷般炸响在院子上空:“妖孽!休得伤人!”
伴随着喝声,一道金光破开雨幕,如同流星般激射而至,精准地打在蛇妖抓向柳文远的利爪之上!
“嗤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冰雪之上,蛇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猛地缩回手,惊骇地望向院墙方向。只见墙头之上,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道士面容清癯,目光如电,周身隐隐有清气流转,显然道行不浅。
“玄……玄真道长?!”蛇妖(白素心)看清来人,金色的竖瞳中竟流露出深深的忌惮和一丝绝望。
“白素贞!”玄真道长拂尘一摆,声音冷峻,“百年之期未满,你竟敢私自出塔,还欲在此害人夺魄,炼制邪法‘替嫁傀’,你可知罪?!”
柳文远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听到“白素贞”、“出塔”、“替嫁傀”等词,更是云里雾里,但隐隐感觉,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知罪?哈哈哈哈哈!”被称作白素贞的蛇妖发出一阵凄厉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不甘,“我有何罪?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凡人!我不过是想要一场属于我的婚礼!可结果呢?被镇压在锁妖塔底百年!日日受那罡风炼魂之苦!这百年孤寂,这蚀骨之痛,谁又来偿我?!”
她指着后院那间厢房,指着那顶华丽的花轿,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声音凄楚欲绝:“我只是想完成我当年的心愿!我只是想穿上这身嫁衣,坐一次花轿!我只是想……有一个‘新郎’!哪怕……哪怕只是一个替身傀!这也有错吗?!”血泪滴落在她鲜红的嫁衣上,洇开更深的暗红。
玄真道长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语气依旧严厉:“人妖殊途,天道自有定数!你与那许仙之情,本是孽缘,酿成大祸,镇压你百年已是念你曾行善积德,从轻发落!你不知悔改,反而修炼此等夺人魂魄、炼制傀儡的邪法,更是罪上加罪!今日贫道定要将你重新收服,押回锁妖塔!”
“休想!”白素贞厉声尖叫,周身妖气暴涨,红嫁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强大的阴寒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院落,连雨丝都凝成了冰晶!“百年镇压,我受够了!今日,谁也别想阻止我!”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电,化作一道刺目的红光,带着漫天冰晶和凌厉的妖风,直扑墙头的玄真道长!同时,她袖中射出数道惨绿色的毒雾,腥臭扑鼻,显然剧毒无比!
玄真道长冷哼一声,不闪不避,手中拂尘一抖,瞬间化作万千银丝,根根笔直如剑,绽放出耀眼的金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将自身护住。毒雾撞上光罩,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却无法侵入分毫。同时,他左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符箓凭空出现,燃烧着炽白的火焰,如离弦之箭射向白素贞!
“轰!”符火与红光在空中猛烈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气浪翻涌,将院中的竹丛拦腰折断,雨水被瞬间蒸发,形成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柳文远被气浪掀翻在地,滚了几滚才勉强稳住身形,只觉气血翻腾,耳中嗡嗡作响。他惊恐地看着空中两道身影激烈交锋,金光与红光交错碰撞,每一次撞击都引得大地微颤,逸散的能量将院墙都震塌了一角!这已非凡人之力能及的战斗!
白素贞虽凶悍异常,妖法诡异阴毒,但玄真道长显然道行更为深厚,法力纯正浩大,拂尘挥洒间金光万道,符箓层出不穷,将白素贞的攻势一一化解,并渐渐占据上风。白素贞身上的红嫁衣多处破损,露出里面覆盖着细密白鳞的肌肤,嘴角也溢出了暗绿色的血迹,显然受伤不轻。
“妖孽!还不伏法!”玄真道长一声暴喝,手中拂尘猛地挥出,一道粗大的金色光柱如同天罚之剑,带着煌煌天威,撕裂雨幕,直劈白素贞头顶!这一击,凝聚了他十成功力,势要将其重创擒拿!
白素贞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她已避无可避!就在这生死一瞬,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跌倒在地、满脸惊骇的柳文远,以及他身边那面碎裂成几块的照影古镜。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她没有选择硬抗那致命的光柱,也没有试图躲避。而是猛地一咬牙,拼尽最后一丝妖力,身形化作一道虚影,竟不是迎向光柱,而是扑向了地上的柳文远!
柳文远只觉一股冰冷的腥风扑面而来,眼前一花,那红嫁衣的身影已近在咫尺!他以为这蛇妖临死也要拉他垫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他只觉手腕处猛地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破。紧接着,一股冰冷、带着奇异力量的气息顺着伤口钻入体内,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同时,耳边传来白素贞急促而微弱、带着决绝意念的声音:“书生!信我一次!以你之血,融我残魂,结共生契!快!念出你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快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玄真道长的金色光柱已然落下!眼看就要将柳文远和白素贞一同吞没!
柳文远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共生契”是什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光柱临体的瞬间,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我不想死!救我!救她!”这念头如同实质般脱口而出!
就在他念头生出的刹那,异变陡生!
他手腕上被刺破的地方,一滴殷红的鲜血渗出,并未滴落,而是诡异地悬浮起来!与此同时,地上那几块破碎的古镜碎片,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嗡鸣震颤,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的乳白色光芒!这光芒瞬间将柳文远和白素贞笼罩其中!
那毁天灭地的金色光柱,狠狠劈在了这层突然出现的乳白色光罩之上!
“轰隆——!!!”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恐怖百倍的巨响爆发开来!整个宅院剧烈摇晃,如同地龙翻身!院墙彻底崩塌,屋顶瓦片纷飞!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扩散开来,将方圆数十丈内的树木尽数摧折!
玄真道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震之力震得气血翻腾,连退数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无比的神色:“这……这是……古镜护主?共生血契?!”
烟尘弥漫,碎石瓦砾之中,那乳白色的光罩渐渐黯淡、消散。
光罩中央,柳文远和白素贞的身影显露出来。柳文远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虚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腕处的伤口已经凝结,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而白素贞则倒在他身前不远处,红嫁衣破碎不堪,气息微弱,嘴角不断溢出暗绿色的血液,显然伤势极重,已无再战之力。但她的身体,却并未在道长的雷霆一击下灰飞烟灭!
最诡异的是,那几块碎裂的照影古镜碎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柳文远身边,镜面上的铜绿似乎褪去了少许,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碎片与碎片之间,仿佛有极其细微的乳白色光丝在流转、试图连接。
玄真道长面色凝重,一步步走近。他看着气息奄奄的白素贞,又看向虚脱的柳文远,目光最终落在那几块奇异的古镜碎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造化弄人,天意难测……”玄真道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这面‘同心镜’,竟会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被激发……”
“同心镜?”柳文远虚弱地抬起头,茫然不解。
玄真道长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看向白素贞:“白素贞,你可知你今日为何能逃过一劫?非是贫道手下留情,而是这书生临危之际,心中所念,非独求生,竟还包含了一丝‘救她’之念!正是这一念之仁,与他至纯的精血,加上这‘同心镜’的碎片,在生死关头,竟阴差阳错,与你的残魂缔结了最古老神秘的‘共生血契’!”
“共生血契?”白素贞艰难地睁开金色的竖瞳,眼中也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错。”玄真道长神色肃然,“此契乃上古秘传,非大机缘、大因果不能成。契成,则两者性命相连,魂魄相系,同生共死,福祸相依。除非双方心甘情愿同时解除,否则外力强行破除,必遭天谴反噬,玉石俱焚!你二人如今,已是一体同命!”
柳文远和白素贞都惊呆了。柳文远万万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一个念头,竟然造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后果!而白素贞更是心潮翻涌,她方才扑向柳文远,只是想利用他身上残留的古镜气息和自己的秘法,尝试将一缕残魂寄生于他体内,以求一线生机,万没想到竟会引动古镜本源之力,缔结了这传说中的共生血契!更没想到,这看似懦弱的书生,在生死关头,竟会对她这个“妖怪”生出一丝“相救”之念!
玄真道长看着二人,又看了看那几块散发温润光泽的同心镜碎片,再次长叹:“罢了罢了。天意如此,强求不得。白素贞,你与这书生既结此契,便是天道认可的一段因果。贫道若再强行收你,便是逆天而行,非但害他性命,更会引动古镜反噬,后果难料。”
他收起拂尘,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共生血契已成,你妖力本源受创,百年内难以恢复,这便是你的惩戒。望你借此契机,真正洗心革面,莫要再行差踏错,更不可加害此书生分毫!否则,血契反噬之苦,远胜锁妖塔罡风炼魂!好自为之!”
玄真道长又转向惊魂未定的柳文远,目光深邃:“书生,此乃你命中劫数,亦是莫大机缘。共生血契虽缚住了你,却也护住了你。好生看顾这同心镜碎片,它与你二人性命相连,或许……未来还有重圆之日。好生待她,亦是待你自己。福祸相依,善恶一念,望你谨记。”说罢,玄真道长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柳文远和重伤垂危的白素贞,以及那几块散发着微弱温润光芒的同心镜碎片。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残破的庭院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柳文远看着地上气息微弱、嫁衣破碎、露出片片白鳞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恐惧、后怕、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就是这个女子,差点要了他的命,却又在阴差阳错下,与他结成了这诡异的“同生共死”之契。
他挣扎着爬起身,走到白素贞身边。白素贞金色的竖瞳警惕地看着他,带着野兽般的防备,却又因为重伤和血契的联系,显得无比脆弱。
柳文远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身上可怖的伤口和鳞片,将她抱了起来。入手冰凉,轻若无物。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那间还算完好的西厢客房。
他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铺上。看着那张惨白中带着妖异鳞片的脸,柳文远心中五味杂陈。他找来干净的布条和清水(宅院中竟能找到这些),笨拙地为她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当布巾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时,他能感觉到怀中女子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那金色竖瞳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但最终,那杀意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血契带来的奇异束缚感所取代。
白素贞闭上眼睛,似乎连维持清醒都极为费力。她体内的妖力被玄真道长重创,又被血契束缚,此刻虚弱到了极点,连维持人形都变得困难,脸上、颈部的鳞片若隐若现。
柳文远守在一旁,毫无睡意。他拿起一块最大的同心镜碎片,仔细端详。镜面依旧模糊,布满铜绿,但碎片边缘,那些云雷纹饰中,似乎多了一些极其细微、之前从未留意到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乳白色光晕。他想起玄真道长的话——“同心镜”……“重圆之日”……
这一夜,格外漫长。
清晨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射进来。白素贞悠悠转醒,金色的竖瞳在阳光下收缩了一下。她发现自己躺在干净的床铺上,身上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虽然依旧剧痛,但不再流血。那个书生,正趴在桌边,似乎睡着了,手边放着几块同心镜的碎片。
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柳文远立刻被惊醒,警惕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无言。气氛尴尬而微妙。一个是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的书生,一个是身受重创、被血契束缚的蛇妖。同生共死的契约将他们强行捆绑在一起,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种族与过往的仇怨鸿沟。
最终,是白素贞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你……为何救我?”
柳文远沉默了一下,看着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红痕,苦笑道:“救你?或许……也是在救我自己吧。玄真道长说了,你我同命。”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破败的庭院,那顶花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顶花轿……还有你说的‘替嫁傀’、‘新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真的是传说中的白蛇白素贞?”
白素贞(白素心)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她靠在床头,望着虚空,沉默了许久许久。雨后的阳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最终,她用一种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飘渺而疲惫的声音,缓缓道出了那段被尘封百年的、刻骨铭心的往事。
她并非传说中的白素贞,但她的故事,其惨烈与痴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本名白素心,乃巴山深处一条修行近千年的白蛇。百年前,她正值化蛟的关键时刻,需渡情劫以圆满道心。她化身为人,来到人间,在锦官城邂逅了一位才华横溢、温润如玉的书生,名叫许文轩。两人一见倾心,许下白首之盟。她助他金榜题名,他许她凤冠霞帔。那段时光,是她漫长生命中,最温暖、最璀璨的记忆。
然而,就在他们大婚前夕,变故突生。许文轩高中状元,被当朝宰相看中,欲招为东床快婿。面对滔天的权势富贵和宰相的威逼利诱,许文轩动摇了。更可怕的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白素心是蛇妖的真身,恐惧彻底压倒了爱意。为了自己的前程和“安全”,他竟然暗中勾结了一位法力高强的云游道士(正是玄真道长的师祖),设下陷阱!
大婚当日,红烛高烧,宾客满堂。当白素心满怀幸福地穿上亲手绣制的红嫁衣,盖上盖头,满怀憧憬地坐上花轿,准备嫁入许府时,等待她的不是如意郎君,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顶之灾!花轿行至半途,阵法发动!她被困在轿中,被贴满了符箓,被那道士以法器重创本源!许文轩则站在道士身后,冷漠地看着她在轿中痛苦挣扎、显露出原形,眼中只有恐惧和厌恶,全无半分昔日情意!
“为什么……文轩……为什么……”她在极度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背叛中嘶喊。
许文轩却只是后退一步,对着道士拱手:“妖孽已现形,请仙师速速收服!莫要让她再祸害人间!”那一刻,白素心肝肠寸断,万念俱灰。她所有的爱恋,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憧憬,都在那身红嫁衣里,被彻底撕碎、践踏!极致的痛苦和怨恨,让她在绝境中爆发出了恐怖的力量,虽然最终未能逃脱,被那道士镇压于蜀山锁妖塔底,承受百年罡风炼魂之苦,但她也拼死重创了那道士,并夺走了道士身上一面重要的古镜——就是那面“同心镜”。此镜本是一对,有照影显形、心意相通之能,更蕴含一丝上古愿力。她一直将其带在身边,视为唯一的念想和……复仇的希望。
百年镇压,无尽的痛苦并未磨灭她的怨恨,反而让她对那身未完成的红嫁衣、那顶象征背叛的花轿,产生了近乎偏执的执念。她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想着完成那场婚礼,哪怕是用邪法炼制一个没有灵魂的“替嫁傀”作为新郎!这成了支撑她在塔底活下去的唯一执念!直到不久前,锁妖塔因一场罕见的地动出现了一丝松动,她拼着损耗本源,才得以逃出一缕分魂,附在这早已废弃的、她当年偷偷置办的别院宅邸中。她用残存的妖力维持着宅院幻象,等待着猎物(替身)上门,同时用同心镜的力量(她只能微弱引动一丝)掩盖自身妖气,躲避追查。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柳文远,身上竟带着另一块“同心镜”的碎片(柳文远幼时捡到的),更因此引发了这一连串的剧变。
听完白素心泣血般的讲述,柳文远久久无言。他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愤怒所取代。原来这看似凶残的蛇妖,竟背负着如此惨痛的情殇。百年镇压,孤寂蚀骨,只为一场被爱人亲手摧毁的婚礼梦。她的疯狂与偏执,似乎也有了根源。
“所以……你抓我,是想把我炼成那‘替嫁傀’?”柳文远涩声问道。
白素心(白素贞)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着血泪混合的痕迹,声音低不可闻:“是……曾经是。但现在……”她睁开眼,金色的竖瞳复杂地看着柳文远,又看了看他手边的同心镜碎片,以及自己手腕上那道因血契而存在的、与柳文远位置相仿的淡淡红痕,“血契已成,同命相连。害你,便是害己。何况……”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茫然,“你最后……竟想救我?”
柳文远也沉默了。是啊,在生死关头,他脑中闪过的,除了强烈的求生欲,竟真的有一丝“救她”的念头。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她血泪中的悲愤与绝望?或许是被那凄厉控诉所触动?或许……仅仅是因为人性深处那一点本能的、对“同命者”的不忍?
破败的宅院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洒下道道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劫后余生的两人,一个是被迫与妖物同命的书生,一个是重伤被困、执念破碎的蛇妖,被一道名为“共生血契”的锁链紧紧捆绑在一起。未来,该何去何从?
柳文远看着虚弱不堪、眼神空洞的白素心,又看了看手中温润的同心镜碎片。玄真道长的话在耳边回响——“好生待她,亦是待你自己。福祸相依,善恶一念。”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一片狼藉却沐浴在阳光下的庭院,轻声道:“白姑娘……或许,我该叫你素心?这宅院毁了,你需要地方养伤。我……我也无处可去。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你的伤……总得养好。至于以后……”他回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床上的女子,“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现在,我们谁也不能抛下谁。”
白素心怔怔地看着他,金色的竖瞳中,冰冷和戾气似乎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有困惑,有茫然,还有一丝……百年来从未感受过的、微弱的暖意。她低下头,看着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红痕,感受着血契带来的、与眼前书生那微弱却清晰的生命链接,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柳文远小心地将几块同心镜碎片用布包好,贴身收好。然后,他搀扶起依旧虚弱无比的白素心。她的手冰冷刺骨,触碰时,柳文远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抗拒,但最终没有挣开。两人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出这座承载了百年悲怨与一夜惊魂的破败宅院,走进了巴山雨后清新却未知的晨光之中。
身后,那顶华丽而诡异的红轿,和那身破碎的嫁衣,静静地躺在废墟里,渐渐被尘埃覆盖。一段充满血腥、背叛与镇压的过往似乎暂时落幕。而一段被“共生血契”强行绑定、前途未卜、夹杂着恐惧、怜悯、责任与微妙羁绊的奇异旅程,才刚刚开始。
柳文远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白素心也不知道。但他们都明白,从今往后,他们的命运,如同那几块碎裂的同心镜,虽然破碎,却被无形的光丝(血契)紧紧相连。能否重圆?何时重圆?或许,答案就在他们彼此相携、共同走过的每一步路途之中,就在那善恶交织、福祸相依的漫长岁月里。红妆劫难已过,同心镜碎,而属于他们的、真实而未知的故事,正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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