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带我去姑姑家的那一晚
"这梨子看着不起眼,可甜得很,尝尝?"姑父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黄澄澄的小梨,皮薄如纸,青里透黄。
我才五岁,懵懵懂懂地接过来,不知该如何拒绝长辈的好意。
倒是姐姐皱了眉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像护犊子的母鸡。
那是1985年的金秋,我们这个山东小县城,能吃上水果已是难得的事,更别说这种看起来精贵的鸭梨。
那时候,一家三口挤在单位分的一间小平房里,父亲是县纺织厂的工人,母亲在副食店做营业员,工资加起来不到八十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姐姐比我大四岁,已经上小学三年级,放学回家就帮着做家务,懂事得让大人们直夸"真是個好閨女"。
那年秋天,母亲得了风湿病,关节疼得厉害,整日卧床,父亲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母亲,忙得脚不沾地。
九岁的姐姐看在眼里,主动提出带我去姑姑家住一晚,好让父亲安心照顾母亲。
"行,那你们路上小心点,到了就让姑姑打电话回来。"父亲揉了揉姐姐的头,眼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感激。
那天早上,姐姐牵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秋风送爽,田野里的高粱红得像火,玉米棒子鼓鼓囊囊地挂在枝头,农民们忙着收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
姐姐一路上给我讲故事,说姑姑家有好多好吃的,还有一棵会结梨子的大树,比咱家买的梨子甜多了。
我踮着脚尖走路,想快点看到那棵神奇的梨树。
姑姑家在隔壁村,离我们家不算远,走路也就一个多小时。
姑姑嫁到这个村已经五年了,姑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勤劳能干,在村里有口皆碑。
姑姑见到我们,一把将我抱起来,亲昵地叫我"小囡囡",然后又摸了摸姐姐的头:"菊子,累坏了吧?带着妹妹走这么远的路。"
姐姐摇摇头,嘴角挂着自豪的笑:"不累,我都是大人了。"
姑姑家的小院比我们家敞亮,打扫得一尘不染,院角的水缸清澈见底,缸沿上还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最让我惊喜的是院后那棵老梨树,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挂满了果子,在秋阳下闪着金光,像一盏盏小灯笼。
吃过早饭,姑父从厨房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水珠,突然说:"小妮子,你们能帮叔叔个忙不?那梨子该摘了,再不摘就该烂在树上了。"
姐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总是这样,无论大人提什么要求,都会爽快地应下来。
我记得她当时穿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布裙子,在阳光下像一朵小小的云。
姑父拿来一个竹编的篮子,放在梨树下:"摘满这一篮子就行,剩下的我来。"
姐姐点点头,拉着我往梨树走去。
树下有几个已经掉落的梨子,姐姐捡起来看了看,摇摇头:"这些都碰坏了,不能吃。"
她抬头望着树上的梨子,咬了咬嘴唇,然后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摘。"
我不解地问:"姑父为什么不自己摘呢?"
姐姐看了看远处正在劈柴的姑父,压低声音说:"可能是忙吧。"
她搬来一个小木凳,踩上去够那些低垂的梨子。
我在旁边仰头看着,心里有点担心,觉得姐姐踩的那个凳子看起来不太结实。
突然听见姑姑在厨房喊姑父:"老刘,来帮我拿一下米袋子!"
姑父放下斧头,走过来看了一眼正在摘梨子的姐姐:"你先看着妹妹,我去帮你姑姑一下。"
说完,他匆匆进了屋。
也许是想摘更多的梨子给我吃,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能够胜任这项任务,姐姐的胆子越来越大,踮起脚尖,身子越伸越高,摘到了那些看起来最饱满的梨子。
篮子里的梨子越来越多,她的脸上洋溢着成就感的笑容。
就在她准备再摘最后一个时,我听见"咔嚓"一声,木凳断了一条腿,姐姐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声哭喊至今萦绕在我耳边,像一把尖锐的小刀,刺痛我的心。
姑父和姑姑闻声冲出来,姑父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像霜打过的茄子。
"菊子!"他抱起姐姐就往村医务室跑,一边跑一边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姑姑抱着我紧跟其后,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摘那该死的梨子!"
村里的小诊所简陋得很,一个半秃顶的老医生戴着老花镜,粗略检查了一下姐姐的手臂,摇摇头:"骨折了,得去县医院。"
姑父如遭雷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老医生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王大夫,求求您,一定要治好她!我家里有辆自行车,现在就推去县医院!"
老医生叹了口气,简单地给姐姐做了固定:"去吧,越快越好。"
姑父背着姐姐,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着往县城方向去了。
姑姑领着我回家,一路上都在自责:"都怪我,不该让你姑父叫你们摘梨子。"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姑父不自己摘梨子呢?"
姑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姑父,他害怕爬高。"
这句话当时我没怎么在意,只是担心姐姐的伤势。
父亲得知消息后,火速赶到县医院,看到姐姐的胳膊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眼睛哭得红肿,心疼得直跺脚。
"怎么回事?"父亲质问姑父,声音压抑着怒火。
姑父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孩子们帮我摘梨子。"
"你自己为啥不摘?让两个小丫头片子爬那么高的树,你是怎么想的?"父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姑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最后是姑姑解了围:"他腰伤着呢,医生不让他爬高。"
父亲这才稍稍平静下来,但眉头依然紧锁:"那也不能让孩子冒险啊。"
姐姐虚弱地说:"爸,不怪姑父,是我自己不小心。"
看着姐姐苍白的小脸,父亲的怒火渐渐消退,化作深深的叹息。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的胳膊骨折了,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因为母亲还病着,父亲不得不回去照顾,我便留在医院陪姐姐,姑姑每天来送饭,姑父则不见踪影。
有天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去医院看姐姐,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姑父的声音。
"菊子,叔叔给你带了梨汁,自己榨的,对骨头愈合有好处。"
我悄悄推开门,看见姑父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瓶,姐姐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杯子里的梨汁。
让我惊讶的是,姐姐竟然在笑,那是自从住院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姑父看见我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小囡囡也来了,来,叔叔也给你带了梨汁。"
他从包里拿出另一个小杯子,倒了半杯递给我。
那梨汁是温热的,香甜可口,喝下去整个胃都暖暖的。
这一幕成了后来的日常,姑父每天必来,手里总提着一个保温瓶,里面装着他亲手榨的梨汁。
一开始,姑父总是低着头,说话小心翼翼,像是随时准备承受责骂。
慢慢地,随着姐姐恢复得越来越好,他的腰板也渐渐挺直了一些。
有一天,我看见姑父和姐姐说话,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
"姑父以前是果园里的技术能手,"姐姐后来告诉我,"他是因为从树上摔下来救一个孩子,才伤了腰。"
原来,在我们不知道的过去,姑父曾经是县农场果树组的技术骨干,擅长嫁接、修剪和管理各种果树。
五年前,一个小孩贪玩爬上了果园里的高树,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是姑父用身体接住了那个孩子,自己却重重地摔在地上,伤了腰椎。
从那以后,姑父再也不敢爬高,也离开了心爱的果园工作,回到村里种地度日。
那棵院子里的梨树,是他唯一带回来的念想,是他与过去的连接。
"他很内疚,觉得是他害我受伤。"姐姐轻声说,"其实他教我安全摘果子的方法呢,说早知道就该先教我们,再让我们帮忙。"
听到这些,我心里对姑父的印象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只是看到一个害怕爬高的中年男人,而是看到了一个有故事、有温度的人。
村里的婶子们来医院看望姐姐,闲聊时不免提起这事:"老刘家那梨树今年结得好,就是摘不下来,可惜了。"
"就是,他那腰伤了,媳妇又干不了这活,眼看着熟透了,只能烂在树上。"
"要我说,他干脆把那树砍了得了,留着干啥,看着闹心。"
姑姑听了这些话,眼圈红红的,却强撑着笑脸:"不会的,我家老刘说了,明年给梨树修枝,让它长得矮一些,好摘。"
婶子们都笑了:"哟,你家老刘还真执拗,那树都有年头了,哪是说修就能修的。"
姑姑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整理姐姐的被角。
姐姐的胳膊好了,秋天又来了。
那年的秋天格外长,树叶迟迟不肯落下,仿佛在等待某个仪式的完成。
痊愈出院的姐姐拉着我,吵着要再去姑姑家看梨树。
父亲一开始不同意:"上次就是因为那棵树,你才受的伤。"
姐姐却固执地摇头:"不是树的错,是我不小心。爸,姑父教我安全摘果子的方法了,我想去试试。"
父亲拗不过她,勉强同意了,但坚持要亲自送我们去。
到了姑姑家,院子里异常安静,那棵梨树依然枝繁叶茂,挂满了果子。
姑父正在树下摆弄一根长竿子,见我们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有些局促地打招呼:"来了?吃饭没?"
父亲客气地回应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姐姐曾经摔倒的地方。
姑父察觉到父亲的目光,声音低了几分:"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父亲摆摆手:"孩子没事就好。"
气氛有些尴尬,姑父清了清嗓子,突然问姐姐:"菊子,还记得我教你的方法吗?"
姐姐点点头,眼睛亮亮的。
姑父小心翼翼地从角落拿出一根特制的长竿,顶端有个类似网兜的装置:"来,我再教你一遍。"
他耐心地示范着,用长竿子套住梨子,轻轻一转就能摘下来,梨子安稳地落入网兜中,一点伤痕都没有。
"这样既安全,果子还不会碰伤。"姑父的眼里有了光彩,那是专业人士谈及自己擅长领域时才有的神采。
父亲在一旁看着,原本紧绷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
姐姐很快学会了这个技巧,开心地摘下一个个梨子,我也跃跃欲试,在姑父的指导下,成功地摘下了人生第一个梨子。
那个下午,我们摘了满满一大筐梨子,父亲也加入了进来,姑父在一旁指导,气氛和谐得不可思议。
摘完梨子,姑父带我们参观了院子后面的空地,那里杂草丛生,但土质看起来很肥沃。
"这块地一直空着,可惜了。"姑父说,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
姐姐突然提议:"姑父,我们可以帮你把这块地开垦出来,种点什么。"
姑父愣了一下,苦笑道:"种啥呢?我这腰,干不了重活。"
"种果树啊!"姐姐脱口而出,"你不是果树专家吗?可以教我们怎么种。"
姑父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那得弯腰、浇水、施肥,我怕..."
父亲打断了他:"人多力量大,我们可以一起来。你出点子,我们出力气,怎么样?"
姑父抬头看着父亲,眼里闪烁着不确定的光芒:"你...愿意帮忙?"
父亲点点头:"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那一刻,我看到姑父蹲下来,抓了把土捏在手里,像摸到了金子一样激动。
"好土!明年肯定能结果!"他的声音里有了生机和希望。
当时的我不懂,只觉得姑父眼里有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那个秋天,在父亲和邻居们的帮助下,我们把姑姑家院子后面的空地开垦出来,种下了几棵果树苗。
有梨树、苹果树,还有姑父从老朋友那里要来的一株珍贵的杏树苗。
姑父虽然不能干重活,但在修剪、嫁接和管理果树方面,他的技艺无人能及。
"这棵梨树要这么剪,明年就能多结果。"他拄着拐杖,指导父亲如何修剪树枝。
"苹果树的根系要多浇水,但不能积水,否则容易烂根。"他蹲在地上,亲手为小树苗培土。
我和姐姐负责浇水、除草的轻活,姑父总是在旁边耐心地指导,教我们辨认各种害虫,教我们如何判断土壤的湿度。
村里人起初不理解,觉得姑父这是白费功夫:"你那腰伤着,种这些树有啥用?等结果了你还能爬上去摘?"
姑父不争辩,只是默默地照料他的小果园。
渐渐地,有些村民看到姑父对果树的精心管理,开始好奇地询问一些果树种植的技巧。
姑父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出来。
第二年春天,果树开花了,姑父的小果园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引得不少人前来观赏。
秋天,果树结出了第一批果实,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饱满甜美。
姑父用他的长竿摘果法,小心翼翼地采摘着,脸上的笑容比果子还要甜。
他将第一批果子装在精心编织的竹篮里,亲自送到了我家,还特意挑了最大最甜的两个给姐姐。
"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果园。"姑父说,眼里含着感激的泪光。
从那以后,姑父的小果园一年比一年好,他也渐渐找回了自信,甚至开始接受邻村果农的请教。
村里人不再说他执拗,而是称他为"果树先生",有关果树的问题,大家都会来问他。
三十年过去了,我已人到中年,姐姐出嫁到了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庭。
姑父的果园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园子,而是发展成了村里的产业,带动了整个村的致富。
每年秋天,全家人还是会聚在一起采摘,那一篮篮沉甸甸的梨子、苹果和杏子,承载着我们共同的记忆。
去年采摘时,我看见年近七旬的姑父,虽然腰已经驼了,但精神矍铄,正小心地教我女儿用采摘杆:"慢点,别着急,果子成熟了自然会掉下来。"
姐姐站在一旁,笑着揉了揉那条曾经骨折的胳膊:"姑父,还记得我当年摔断胳膊的事吗?"
姑父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愧疚:"记得,都是我不好。"
姐姐却笑了:"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可能就没有这片果园,也没有这么多人因此受益。"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四代人身上,映照出岁月的痕迹和生命的厚度。
村里的孩子们在果园里跑来跑去,欢声笑语回荡在山谷间,就像当年的我和姐姐。
不同的是,如今的他们有更安全、更科学的采摘工具,有更丰富的果树品种,有更广阔的未来。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秋天,九岁的姐姐带我去姑姑家的那一晚,和第二天姑父提出的那个看似简单的要求。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中最珍贵的果实,从来都不是那些看得见的梨子,而是穿越时光,始终不变的亲情与传承。
正如姑父常说的那句话:"好的果树需要耐心等待,好的生活需要共同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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