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市的冬日,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今天是冯建国头七的日子。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正好照在墙上那张黑白遗像上。冯静跪在蒲团上,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光一明一暗,映着她没有血色的脸。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股寒风卷着一个尖利的声音闯了进来。
“小静啊,你这是干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别太伤心了。”
是姑姑冯秀兰。她嘴上说着劝慰的话,可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屋里四下打量,最后落在了冯静身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刚刚丧父的侄女,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冯静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又续了一沓纸钱。
冯秀兰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搓了搓手,开门见山地说:“小静,今天是你爸头七,姑姑来,是有件重要的事必须跟你说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但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儿却丝毫未减。
“你爸在的时候,每月都给你表弟凯文转2000块钱当生活费,这事你是知道的吧?”
冯静烧纸的手顿了一下。
“现在你爸走了,”冯秀兰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这笔钱,你得接着给。”
火盆里的火苗“噗”地一下,爆开一团火星,仿佛是父亲无声的叹息。
这一切,都得从七天前,父亲的葬礼那天说起。
01
七天前,陵州市殡仪馆,告别厅里哀乐低回。
冯静穿着一身黑衣,胸前别着白花,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木偶。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人来人往,一张张或悲伤或同情的脸,在她眼里都模糊成了一片。
父亲冯建国走得太突然了。
明明半个月前通电话,他还乐呵呵地说自己身体硬朗,等退休金再涨点,就去旅游。可一场突发心梗,人说没就没了。
“我的哥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刺破了告别厅的沉静。
姑姑冯秀兰扑在冰棺上,捶胸顿足,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天塌下来的是她家。她身边的表弟王凯文,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一边笨拙地扶着他妈,一边不耐烦地摆弄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悲伤。
周围的亲戚朋友对着冯秀兰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秀兰跟她哥感情是真好啊。”
“可不是嘛,建国在的时候,最疼这个妹妹了。”
冯静看着姑姑那副几欲昏厥的样子,心里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感动,只有一片麻木的荒凉。她记得,父亲住院抢救那天,她打电话给姑姑,电话那头的冯秀兰第一句话问的是:“医药费要多少?你们钱够不够?”
在得到冯静“费用我来想办法”的答复后,她才姗姗来迟。
整个告别仪式,冯秀兰是哭得最响的那一个,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她拉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亲戚,反复诉说着大哥冯建国生前对她如何如何好,对她的儿子王凯文如何如何疼爱。
“我哥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我们家凯文了……”她用哭到沙哑的嗓子说。
冯静就站在不远处,听着这些话,觉得刺耳又可笑。
父亲最放心不下的,难道不该是自己这个还没结婚的女儿吗?什么时候轮到那个游手好闲、快三十岁了还靠爹妈养的表弟了?
仪式结束,宾客散去。
冯静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坐上了回家的车。
陵州的老城区,红砖墙的老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冯静打开家门,一股混杂着烟味和尘埃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客厅的沙发上再也不会有那个看报纸看睡着的身影了。
她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临时设置的灵位上,点了三炷香。
烟雾袅袅升起,父亲的黑白遗像在烟雾后面,笑容还是那么憨厚,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冯静再也撑不住了,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
02
接下来的几天,冯静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处理父亲的后事,办理各种销户手续,接待一波又一波前来慰问的亲戚邻里。
每个人都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顺变,可那些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得她浑身难受。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敢卸下所有防备,独自面对这空荡荡的房子。
父亲是个念旧的人,家里堆满了各种老物件。冯静强打起精神,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他的衣柜里,衣服不多,都是些穿了多年的旧款式,袖口和领子都有些磨白了。冯静把衣服一件件叠好,鼻腔里涌上一阵酸楚。她想起自己总说要给父亲买新衣服,可他每次都摆手,“有穿的就行,别乱花钱。”
在书桌的抽屉最深处,冯静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个上了年头的木盒子,红木的,颜色很深,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角落里还配着一个老式的四位数字密码锁。
冯静对这个盒子有印象。
很小的时候,她就见过父亲摩挲这个盒子,但从没见他打开过。她问过里面是什么,父亲只是笑笑,说:“是爸爸的秘密。”
现在,这个秘密和它的主人一起,被永远地留下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冯静,她想打开它。
她试了父亲的生日,不对。
又试了她的生日,还是不对。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与父亲有关的四位数字都试了一遍,包括家里的门牌号,父亲的工号,甚至她自己的手机尾号。
密码锁纹丝不动。
“咔哒,咔哒。”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密码盘转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孤独。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公司领导打来的。
“小静啊,家里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但是……城西那个项目,客户催得很紧,下周一之前方案必须交上来,你看……”
领导的语气很客气,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地球不会因为少了谁就停止转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并不会因为一场葬礼就对你网开一面。
“好的,王总,我知道了。”冯静疲惫地回答,“我……我会尽快处理。”
挂了电话,她看着手里的木盒子,最后那点想要探究秘密的力气也消失了。
她随手把盒子放回了抽屉里,心想,也许里面只是一些不值钱的旧东西吧。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的,是一个足以颠覆她整个认知世界的真相。
03
父亲“三七”过后,上门吊唁的人渐渐少了,日子仿佛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冯静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暗流涌动。
最先打破这份平静的,是姑姑冯秀兰的电话。
“喂,小静啊。”冯秀兰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黏腻的关心,“这几天一个人在家,还习惯吗?要不要来姑姑家住几天?”
“不用了姑姑,我挺好的。”冯静捏了捏眉心。
“哎,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冯秀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不知道,你爸走之前啊,最念叨的就是你们小辈了。尤其是凯文,你爸总说,这孩子没个正经工作,将来可怎么办哟。”
冯静沉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冯秀兰自说自话地继续道:“凯文这孩子,其实也懂事,就是运气不好。前阵子看中一个电脑培训班,说是学出来就能找个好工作,就是学费有点贵……你爸当时还说,这钱他来想办法呢……”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冯静的心沉了下去,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父亲尸骨未寒,他们就惦记上这点“念想”了。
“姑姑,我最近很忙,也很累。”冯静的声音冷了下来,“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哎,你这孩子……”
冯静没等她说完,就按下了挂断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没过多久,家庭微信群里,表弟王凯文忽然发了条消息,是一张新款游戏电脑的配置截图,后面跟着一句话:“唉,要是这个月能换上这个就好了,打游戏肯定起飞。”
群里一片寂静。
没有人回复他。
冯静看着那条消息,只觉得一阵反胃。她退出了微信,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教导她,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要有骨气。可为什么,他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和外甥,却好像没有半点原则?
这些年,姑姑一家从父亲这里明里暗里拿走的东西还少吗?
表弟上学时的各种补习费、买手机、买电脑,甚至连谈恋爱请女朋友吃饭的钱,都找她爸要过。
冯建国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退休金不算高,自己省吃俭用,却对妹妹一家的索取有求必应。
冯静过去总以为,那是父亲心软,顾念着兄妹之情。
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这不叫心软,这叫纵容。这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补偿”。
补偿什么呢?
冯静想不明白。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04
转眼就到了父亲头七的前一天。
陵州市的风俗,头七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要在家中设祭,让逝者的灵魂回来看看。
冯静请了一天假,在家里准备祭奠用的东西。
傍晚时分,她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是父亲的一个远房堂弟,论辈分冯静该叫他“堂叔”。这位堂叔为人正派,跟父亲关系不错,只是离得远,平时走动不多。
“小静啊,我是你良才叔。”电话那头,声音很淳朴。
“良才叔,您好。”
“哎,你爸的事,我听说了,你……节哀顺变。我这边实在走不开,就没过去,你别往心里去。”
“叔,您太客气了,我懂。”
两人寒暄了几句,良才叔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爸这一辈子,也是不容易啊。自己过得紧巴巴的,还要月月帮你姑姑家那份儿……那两千块钱,对他一个退休金没多少的人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两千?”
冯静的心猛地一跳,她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是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确切的数字。
姑姑在电话里只提了生活费,并没有说具体金额。
“是啊。”良才叔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有一次我碰到你爸,他还跟我诉苦,说你姑姑那个人……唉,你爸就是心太软了,念着兄妹情分,不好拒绝。现在人走了,这些事也该过去了。”
“良才叔,”冯静的嗓子有些干涩,“这事……持续多久了?”
“那可有些年头了,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行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你一个人多保重。”
挂断电话,冯静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两千块一个月。
一年就是两万四。
父亲的退休金,一个月才四千出头。这意味着,他每个月将近一半的收入,都给了姑姑家那个好吃懒做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只是“心软”?
冯静感觉浑身发冷。
她想起父亲那双总是穿着最便宜的布鞋的脚,想起他那个用了七八年、屏幕都裂了纹的旧手机,想起他每次生病都扛着不去医院,说“小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原来,他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填进了姑姑那个无底洞里。
愤怒、心疼、疑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冯静紧紧包裹住。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再次拿出了那个木盒子。
这一次,她看着那把密码锁,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决绝。
她隐隐有种预感,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个盒子里。
明天就是头七了。
她能感觉到,姑姑冯秀兰,绝对会来。而且,绝对是来者不善。
05
头七当天,天刚蒙蒙亮,冯静就起来了。
她按照老家的习俗,在客厅摆好了香案,点了三炷香,摆上了父亲生前最爱吃的几样菜。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香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上午九点,门铃响了。
冯静透过猫眼一看,心头一紧。
姑姑冯秀兰和表弟王凯文,两个人像索命的无常一样,准时地站在门外。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小静啊,我们来给你爸上炷香。”冯秀兰挤出一丝假笑,拉着儿子就往里走。
王凯文吊儿郎当地跟在后面,眼睛却在屋里乱瞟,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两人草草地在灵前拜了拜,冯秀兰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冯静坐到了沙发上。
于是,便发生了引言里的那一幕。
“小静,你爸在的时候,每月都给你表弟凯文转2000块钱当生活费,这事你是知道的吧?”
冯静抬起头,迎上姑姑贪婪的目光,冷冷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冯秀兰的调门立刻高了八度,“你爸最疼凯文了!这事亲戚里谁不知道?你现在是想赖账?”
“赖账?”冯静气得笑了起来,“他凭什么拿这笔钱?我爸又凭什么要给他这笔钱?他是我爸的儿子吗?”
“你……”冯秀兰被噎了一下,随即脸上横肉一抖,开始撒泼,“冯静!你有没有良心!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对他最疼的外甥?这钱是你爸亲口答应的,你当女儿的,就得替他办到!不然你就是不孝!要让你爸在底下都闭不上眼!”
王凯文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啊表姐,这钱是我舅舅自愿给的,现在他不在了,你接着给不是天经地义吗?我最近还想换个新手机呢。”
看着这母子俩一唱一和的丑恶嘴脸,冯静感觉胸口堵得快要爆炸了。
“天经地义?什么天经地义?”她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爸的钱,是我爸的!他凭什么要养一个二十多岁的巨婴!你们这些年从他身上吸了多少血,你们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放屁!”冯秀兰也猛地站起来,指着冯静的鼻子骂道,“冯建国他就是欠我们家的!他这辈子都欠我们!给你表弟这点钱算什么!这是他该给的!”
“欠?”
这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冯静混乱的思绪。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父亲喝多了酒,拉着她的手,含糊不清地哭着,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日期。
“爸爸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八月十二号……那一天,我就不该……”
后面的话,被母亲打断了。
当时她还小,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当是父亲的醉话。
八月十二号……0812……
冯静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像疯了一样,不顾冯秀兰的拉扯,冲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尘封的木盒子。
她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对不准密码盘。
0……8……1……2……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冯静掀开盒盖,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金银细软,只有几个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最普通不过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老式录音笔。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笔记本,那封面是上个世纪流行的深绿色塑料皮。
她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冯静整个人就僵住了。
她的脸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死死地盯着本子上的字,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你发什么疯?找到钱了?拿出来!”冯秀兰看她样子不对,冲过来就要抢。
冯静猛地合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护着自己心脏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还在叫骂的姑姑。
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眼泪。
那是一双空洞的、盛满了极致震惊后死寂的眼睛,眼神冰冷得,让冯秀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