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明：两度自杀，绝处逢生

当地时间6月4日上午11时，韩国第21届总统李在明的就职仪式，在首尔汝矣岛国会大楼举行。

当地时间6月4日上午11时，李在明和夫人金惠京走入韩国国会大楼，参加总统就职仪式 图/韩国媒体报道截图

此前一天，在一场没有悬念的总统选举中，李在明以8%的得票率优势战胜保守阵营候选人金文洙。李在明的总得票数1728万，亦刷新韩国总统选举得票最多纪录。

李在明的就职仪式一切从简，现场没有特殊装饰。普信阁敲钟、仪仗队礼宾、礼炮鸣放、祝贺演出等“传统节目”一律取消。唯一依照惯例的是，李在明和夫人金惠京先乘车从私宅前往首尔显忠院致敬先贤，然后来到国会大楼。

李在明未佩戴象征其所属的进步阵营的蓝色领带，而是选择了蓝、红、白相间的三色领带。在韩国政治中，这分别代表进步、保守两大阵营及大韩民国。

从显忠院到国会，李在明满脸笑容，脚步轻快，下笔留言和发表演说时都一再强调“团结”。

“现在是在仇恨和对抗之上架起共存、和解与团结的桥梁，开启充满梦想和希望的国民幸福时代的时候了。”他表示，秉承“总统团结全国”之原则，“无论各位在总统选举中支持谁，我都会成为一位拥抱全民、服务全民的‘全民总统’”。

不过，新政府的人事提名似乎显示出不同的信息。据韩联社报道，6月3日夜，确定自己“完胜”后，李在明立刻提名其竞选团队核心人物、共同民主党领导层成员金民锡，出任新政府第一任国务总理。

《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共同民主党相关文件显示，在此之前，对于总理人选，李在明团队内存在两种思路：或选择“无党无派”的经济界人士或专业官僚，展现团结；或选择李在明的政治亲信，以迅速推进他的“革命”梦想。从对金民锡的提名看，李在明选择了第二条道路。

除了组织新政府，李在明还准备尽快回到青瓦台办公。此前，2022年胜选的韩国总统尹锡悦因恐惧“青瓦台魔咒”，搬到了龙山新总统府，但仍未逃离被弹劾、检控的命运。

李在明与尹锡悦互为“一生之敌”。正是在两人的持续斗法中，当选总统后的尹锡悦陷入支持率的长期低迷，拖累保守阵营在地方选举和国会选举中一败再败。2024年12月3日，尹锡悦孤注一掷，上演戒严闹剧，失败后被弹劾。如今，他的老部下金文洙又败给李在明。

其实，李在明和尹锡悦颇多相似之处：都是法学院出身，都不是传统政治人物，都带着韩国社会的全新希望上台，都被视为“强势总统”。他们都擅长毫不留情的政治斗争，尖刻地攻击对手，自身也被贴满标签。

李在明到底是怎样的人？每个韩国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民粹”或“亲民”，“直率”或“粗鲁”。有人赞扬他“超越意识形态”，有人说他是朝鲜间谍。右翼攻击他“极左”，左翼批评他“不进步”。他被同时称为“进步派特朗普”和“韩国桑德斯”，而特朗普和桑德斯分别位于美国政治光谱的最右和最左。

“本质上，他是那个最普通的人。”一位李在明竞选团队成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另一位竞选团队成员说，李在明的人生可以被简单概括为：从无到有。

李在明（2020年9月）拍摄照片 图/视觉中国

童工的“本能”

2024年12月3日晚10时，李在明下班回家。他洗了澡，躺在床上。妻子金惠京在厨房准备白粥：还有5天就是李在明的61岁生日，他会做一次体检，所以要清淡饮食。

10时30分左右，金惠京惊叫着跑进卧室：总统尹锡悦宣布戒严。“假新闻。”李在明说。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真的。他向共同民主党议员们发送了“去国会”的简单消息。金惠京拉开房门，确认公寓外没有士兵，然后开着车，载着已开启网络直播的丈夫，冲向国会大楼。此时不到10时40分。

汝矣岛的国会大楼附近，正在工作的共同民主党人权起植听到戒严的消息，跑下楼。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市民在李在明的直播呼吁下涌向现场。欢呼声中，李在明奔跑着，翻墙进入国会。权起植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这一刻，他意识到，尹锡悦的政治生命结束，李在明的时代开始了。

事后，有分析认为，尹锡悦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料到李在明不是躲藏起来，而是前往国会。那是生死难料的旅途，尹锡悦已向军方下达了逮捕李在明的命令。观看直播的数十万人都听到了金惠京的抽泣声。4个月后，李在明在最新出版的图书中确认了这个细节：妻子边开车边流泪，想着丈夫正前往一个可能被抓被杀的地方。

不论如何，李在明在10分钟内做出了冒险但正确的决定。支持者誉之为“政治家的本能”，批评者则认为这是“暴躁斗犬”的常态。这甚至可以追溯到半个世纪前，李在明小学成绩单上的评语：“和同学们友好相处，对一切充满热情，但有急躁倾向。”成年后，李在明说：“我把这（‘急躁’）理解为‘能不假思索地接受挑战’。”

1963年12月8日，李在明出生在韩国庆尚北道一个贫困的山村家庭。他住在布满孔洞的砖房，每天走4小时山路上学。没有钱参加集体活动，所有功课成绩都差，常逃学，常挨打。有同班同学回忆，一次，李在明被老师连续打了27个耳光，血流满面，但李在明始终直视着老师，脸上“充满了反抗”。

多年后，这些苦难让李在明与“父母遭枪击的悲惨女儿”朴槿惠、“难民营走出”的文在寅并称。在韩国，这是总统候选人必须具备的“造神”潜力。曾任李在明秘书室长的韩俊浩说，政客都想打动人心，而李在明“本身就有这样的故事，所以号召力很大”。

这些故事里也有另一面信息。一本传记披露，李在明的小学成绩并非真的那么差，他会将考得好的卷子擦掉名字，送给考砸了怕被父母责打的同学。

李在明的哥哥李在永（音）对媒体透露，庆尚北道的人大多很直率，李家兄弟姐妹也不例外，“不会抱妈妈，也不会扮可爱”，但李在明每天放学回家都会拥抱母亲。食物难以下咽时，李在明会示意兄弟姐妹不要说出来，以免妈妈难过。于是，他成为最受母亲疼爱的孩子，甚至让其他兄弟嫉妒。

李在明竞选团队的一位成员近年曾专程回到李在明的故乡。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李在明幼年生活的砖房已经变成菜地，在那里，他遇到李在明的一位小学同学，对方依然记得，小学毕业时借给李在明60韩元，李在明成为童工后，专门寄信把钱还了回来。

1976年，13岁的李在明小学毕业，随全家迁往城南市，开始童工生涯。每天工作9小时，吃一顿饭，月收入最初只有3000韩元，买不起一袋大米，还会被拖欠；身体多处受工伤，左手腕外侧关节被压碎，终身残疾。

如今，“弯曲的手臂”是李在明的符号之一。但当时，他必须隐瞒残疾以继续打工。绝望中，他两度自杀，买安眠药时被好心的药剂师偷偷调包，才得以不死。

李在明的经历，是韩国“汉江奇迹”时期农民身份变迁的缩影。伴随工业化进程，失地农民举家来到城市，却没有生存之道。李在明的父亲成为清洁工，母亲看厕所，几个孩子都辍学打工，一位哥哥因工伤断了腿。

逆境中，李在明也有不寻常的一面。他会把家里带来的不多的饭分给工友。他开始阅读《资本论》和《社会契约论》，这源于小学时的读书习惯：无人光顾的图书室是他的避难所。做童工后，有段时间他的工作是上漆，拥有独立的操作间。他在充满苯和丙酮气味的房间里偷偷看书，日复一日，失去了嗅觉。

从政后，李在明每次引经据典，都会引来嘲讽：“李在明又读了什么？”他也确实不是传统的韩国读书人，对古典文学不感兴趣，书架上最重要的“善本书”，是做童工时保存下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小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探讨人的良知，李在明关注的则是“扼杀良知的体制”。当贫困的主人公杀死老妇人以夺取对方的财产时，李在明认为“这不仅是谋杀，更是对体制的报复”。读完《罪与罚》，他决定学习法律。他说，这个决定改变了一生。

这只是一种说法。根据其团队的反复演绎，李在明从童工转向投考法学院，除了读《罪与罚》，至少还有另外两个原因：在工厂里经常殴打他的主管是高中毕业，李在明认为“如果我受过高等教育，就能打败他”；每天清晨帮父亲倒垃圾时，李在明都会看到穿校服上学的学生，这让他感到自卑，也心生向往。

2017年1月，李在明回到童年时打工的厂房原址，宣布开启第一次竞选总统之旅。当时，他还没有为之打造人设故事的团队。讲到考法学院，他给出的理由十分简单：“那时我想的，就是能像人一样活着。”

2023年8月31日，韩国首尔，李在明（中）宣布开始“无限期”绝食，抗议总统尹锡悦的施政 图/澎湃影像

“孤独战争”

2025年5月23日，韩国前总统卢武铉自杀16周年的纪念日，李在明来到庆尚南道的峰下村，在卢武铉墓前焚香悼念，随后与卢武铉遗孀权良淑共进午餐。一同在座的，还有卢武铉的老友、前总统文在寅。

镜头前，三人谈笑甚欢。但事实上，文在寅执政时期的总理李洛渊，将为李在明的总统竞争对手金文洙背书，此时已是公开的秘密。“2022年总统选举中，以李洛渊为代表的‘文派’，就不支持甚至系统性诋毁李在明，最终导致李在明以0.73%之差落败。”李在明竞选团队成员权起植说。

2022年选举时，李在明推出题为《一起走过的路不孤单》的自传。李在明落败后，他的发言人闵秉善出版了另一本书：《李在明的孤独战争》。闵秉善抱怨，不少进步政客心底认为李在明“不属于我们的圈子…… （他只是）一名在京畿道城南市工作的‘边缘律师’”。

名义上，李在明和卢武铉、文在寅等进步阵营风云人物一样，是由人权律师转入政坛。但他并非真正的“人权律师一代”。 1980年，他听着“光州有暴徒抢劫纵火”的新闻，用一年时间通过初中和高中同等学力考试。1982年，他用足以进入韩国公认的“最高学府”首尔大学的分数，拿到中央大学法学院的全额奖学金。

进入大学后，李在明才了解到光州事件的真相，和当时绝大多数法学生一样开始崇拜人权律师卢武铉。他不愿为军政府工作，但也没有经济和社会条件进入斗争中心。一位当时和李在明相识的共同民主党人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那时的李在明头脑清醒，经常喝酒。

1989年，司法研修院18期结业后，李在明放弃成为检察官，骗家人“成绩不好，只能当律师”，回到“政治边缘地带”城南市执业，直至2010年当选市长。而同样对军政府没有好感的法学生尹锡悦，因为总是考不过司法考试，迟至1994年才从司法研修院23期结业。此时，韩国已经换上文官政府，没有心理负担的尹锡悦成为检察官。

2016年，时任总统朴槿惠“亲信干政”丑闻爆发，李在明最早在街头演说中要求总统下台，尹锡悦则领导了对朴槿惠的调查检控。这之后，两人进入在政坛“正面碰撞”的阶段。朴槿惠下台后，尹锡悦出任文在寅新政府的检察总长。李在明则走出城南市，带领进步阵营在京畿道取得“历史最大选举胜利”，本人当选京畿道知事。

那是李在明第一次在全国出名，也是他第一次和进步阵营领导层公开分裂。他要求朴槿惠下野的表态，当时尚未成为党内共识，被批评“过于激进”。李在明则攻击那些希望保持政治体面的前辈：“政治家追求光明，人民就会在阴影中受苦。”

李在明必须用“出位”抓住这次机会。他已经当了6年城南市市长，以“远离汝矣岛（国会）”闻名，得到了对阵营政治感到失望的市民的支持，但这也意味着他没机会进入权力中心。2015年，韩国盖洛普民调第一次将李在明纳入总统候选人调查，由于知名度低，他的全国支持率只有1%。

高丽大学社会学教授金允泰指出，李在明的崛起看似是朴槿惠执政危机所产生的“意外”，其实反映了韩国社会过去数十年严重加剧的不平等。韩国社会结构特殊，自主创业率在发达国家中位居前列，个体经营者占就业人口的比例超过四分之一。这意味着，韩国平民受经济衰退冲击的影响，比其他发达经济体更为严重。

2018年的数据显示，韩国每天都有2000名个体经营者申请破产，民众的生活稳定性急速下降。诸多民调表明，多数韩国民众都认为，贫富矛盾远比意识形态矛盾更为严重。但进步阵营的传统领袖们“对政治问题敏感，对经济问题漠不关心；对司法和媒体改革敏感，对民众生活漠不关心”，被平民阶层戏称为“江南左派”（江南区为首尔富人区）。

弱势群体认为进步政党“背叛”自己，是全球性现象，这导致平民选票流向特朗普这样的右翼候选人。但李在明成为例外。从“城南时代”开始，他就宣称自己是平民的代言人。2016年的街头演讲中，他呼喊“劳动神圣”的口号，后来还将这段话放在政论集的开头，书名就叫《李在明，大韩民国革命》。

李在明在地方行政中推行了一系列新政。针对“自主创业国家”的特殊国情，他推出保障基本收入的青少年红利制度，每年向每名青年发放100万韩元。受到关注的还有免费校服、免费环保餐、免费产后护理等福利政策。

进步阵营批评李在明“民粹”，保守阵营批评他“社会主义”，李在明则通过个体故事将之合理化。推行免费校服，是因为“我从未穿过校服”；创立“劳动警察”计划，是因为自己曾被拖欠工资；为儿童免费发放果蔬，是因为自己当年只能吃清洁工父亲捡来的烂水果，“当时就有一个梦想：拥有装满水果的冰箱”。

说到底，“我所做的一切都反映了普通人的生活，也反映了我李在明的悲惨人生”。

推行新政的具体过程，则充满了李在明从小具备的“街头智慧”。面对保守阵营占绝对多数的城南市议会，他成为韩国极少数“几乎完成所有竞选承诺”的市长。他依靠的是市民。每当政策受阻，他就号召老年团体、老兵团体、家长团体前往党部和议员办公室施压。

在政客中，李在明很早就积极利用社交媒体，建立起名为“手指革命军”的粉丝团。面对“煽动暴民”的质疑，李在明说：“市民雇用了我，所以应该由市民来决定（政策）。”

直到今天，“李在明式的改革”依然充满争议。他是为穷人发福利以博取政治资本，还是致力于改变社会的结构性不平等？他是善良的改革者，还是抱着“报复精英”心理的颠覆者？仅从地方行政实践，外界难窥其心迹。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李在明的知名度走出城南市，他得到越来越多民众的支持，新政也逐渐被其他地区借鉴，他的“战争”不再孤独。

2017年1月，李在明接到文在寅团队的电话。朴槿惠已被弹劾，总统选举即将举行，领导进步阵营的文在寅希望党内初选也有“竞争”。李在明因为首倡朴槿惠下台暴得大名，被推为“代表党内左翼”参选。

文在寅毫无悬念地赢下了党内初选和总统选举。但李在明在初选中意外获得21.2%的得票率，位居第三。他身边的人开始思考：这位“非主流”市长，是不是真的该准备走向青瓦台了？

2024年12月4日，身处韩国国会内的李在明（中）。当日凌晨，韩国国会举行紧急全体会议，就“要求解除紧急戒严令”进行了投票 图/澎湃影像

生死对决

“集会结束后，请大家在这里（的商铺）用餐后再离开。”2025年5月25日，忠清南道天安市中心的信富文化街，李在明对挤满街巷的支持者说，“因为李在明的到来，吸引了这么多人，结果（商家）反而没生意的话，我的支持率会下跌吧？”人们哄笑。随后，他也在附近的餐厅吃了一顿饭。

这是典型的李在明式竞选活动。李在明自称“I人”，一位认识他40多年的共同民主党资深成员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印象中的李在明“不爱说话”。但站到街头，李在明就能不用讲稿“一直讲下去”，并不断插入即兴笑话。不过，他也会留下有争议的、前后矛盾的言论。

本次竞选期间，李在明承诺增加35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830亿元）补充预算拉动消费；推进基本收入保障制度；在就职后“两三天内”通过《商法》修正案，杜绝大股东操纵股价，维护股民利益。与此同时，他公开宣称共同民主党的立场是“中道保守”而非“进步”，并和代表财阀势力的三星电子会长李在镕“合体”，似乎忘记了自己8年前率先呼吁把牵涉政治丑闻的李在镕抓进监狱。

保守媒体《中央日报》指出，李在明知道进步选民不会离自己而去，所以大胆向保守阵营伸出橄榄枝。李在明团队则辩称，李在明的思想中原本就有“务实”的一面，例如，大力吸引投资、促增长，用不到两个任期还清了城南市前几届政府过度开发而积累的7000亿韩元债务。

有分析认为，李在明是想通过谈论“中道保守”，向公众展现自己身上的复杂性。这是2022年总统选举的教训：“非主流”的李在明与尹锡悦，一旦被推举为阵营候选人，就被迅速打上“进步”与“保守”的标签。结果，除了因福利政策得到蓝领工人的支持，李在明的得票分布和以往的进步候选人没什么区别：高学历白领支持他，他关心的低学历和“自雇者”群体依然投给保守候选人。

此外，李在明的行事风格，与卢武铉、文在寅等民众心目中的典型进步人物，存在很大不同。他在地方行政时留下诸多争议，未必都涉嫌违法犯罪，但如果被置于“进步”的道德聚光灯下，则经不起检视。

2025年5月23日，韩国庆尚南道峰下村，李在明（中）悼念前总统卢武铉 图/澎湃影像

在全球极化的大背景下，2022年韩国总统选举被媒体评为“比烂大会”。从“坑害家人”“中伤前辈”，到本人的犯罪历史、城南市的地产开发舞弊疑云、对选民撒谎嫌疑，真真假假的指控向李在明涌来，由此引发的司法检控持续至今。

李在明的发言人闵秉善后来说，那时的李在明“像一辆推土机”，受到质疑时横冲直撞。有进步记者问他，如果真在地产开发中涉嫌违法，是否会引咎辞职。问题不难回答，李在明却板着脸说：“这是攻击，不是提问。”于是，最应支持他的进步媒体充满了“李在明陷入信任危机”的负面评论。

共同民主党党内也形成“反明”阵营。不少议员提出：让一名随时可能被判罪的人领导本党，太过冒险。得到文在寅支持的前总理李洛渊，自2021年开始与李在明展开“二李之争”，直到2024年仍在尝试颠覆李在明对共同民主党的领导权。

此时，尹锡悦无形中“帮”了李在明。在2022年总统选举中击败李在明、就任总统后，尹锡悦秉承检察官式的“非黑即白”执政理念，连续一年多拒绝朝野共商国是，否决国会提案的数量超过前三届总统之和，首年支持率就创下历届总统最低纪录。

2023年8月到9月，李在明以创造进步阵营纪录的24天超长绝食抗议尹锡悦让韩国“民主化倒退”。这次绝食拖延了对李在明的司法检控，并将国政矛盾集中到尹锡悦身上。紧接着，2024年1月，在国会选战关键时期，李在明在釜山出席公共活动时遇刺，袭击者的刀扎入李在明的颈静脉，差点“酿成大祸”。

这一刀真正刺死的，是党内对李在明的挑战。带着支持者的愤怒与国民的同情，李在明率进步阵营在3个月后席卷175个国会议席，分裂出去的“反明”势力迅速泡沫化。

团结了党内，掌控了国会，李在明通过弹劾案和特检案，对尹锡悦的部属和妻子穷追猛打。尹锡悦愈发无措，和国会的对抗愈发激烈，支持率更下跌到20%。很多韩国人眼中“无能狂怒的总统”开始酗酒，与军界的高中老同学谈论“把李在明抓起来”，最终在2024年12月3日演出非法戒严的闹剧。

当李在明翻墙进入国会大楼，所有人都知道，躲在总统府地堡里的尹锡悦彻底输了。

之后的半年，李在明不是没有遭遇过挑战。进步派政论家金俊赫说，对保守精英而言，李在明是“令人恐惧的、必须被消灭的人”。形形色色的“反明”人物，在两大阵营间横跳的“变色龙”，以及保守阵营各派系，试图“合一”以击败李在明。但这些政客们各有利益盘算，从未扭转一盘散沙的局面。

最终，“忠于尹锡悦”但资历、声望都不高的金文洙，被推出来和李在明对决。选战尚未开始，金文洙及“尹派”已经成为保守阵营内“必将为失败负责”的众矢之的。对保守阵营真正的大佬韩东勋、吴世勋、洪准杓等人来说，避开李在明的锋芒，徐徐图之，备战下一届，是“战略选择”。他们将成为李在明未来几年的对手。

眼见李在明胜利在望，5月7日，首尔高等法院将李在明涉嫌违反《公职选举法》案的审理延期到选举日后。这个源于李在明在城南地产舞弊问题上“对选民撒谎”的案件，几经波折，原本可能成为剥夺李在明参选资格的“致命一击”。但如今，随着重审延期，共同民主党提出的《公职选举法》修正案及一系列对司法系统的“报复”法案，将让李在明彻底“脱罪”。

尹锡悦则将面临“内乱罪”的审理，多数分析预计他可能被判处长期徒刑。如何应对尹锡悦及“尹派”，也将成为新总统李在明面临的第一道考题。韩国政治有“政治报复”的恶劣传统，文在寅、尹锡悦都在上任后对前政府展开清算。李在明已经表示，不会特赦尹锡悦，还要彻查并严惩其他“同情戒严”的人。

有进步媒体提醒李在明，要多考虑团结与和解，不要把所有不支持弹劾尹锡悦的人都划入清算行列。尹锡悦已经给出教训：“非主流”的总统最好不要按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竞选中，李在明也说过不少团结的话。但人们更记得他的另一则言论：“有哪个候选人会宣布政治报复？就算想，也会以后偷偷做。”

韩国政坛素有总统入狱的“青瓦台魔咒”的说法，但与许多前任不同的是，李在明发愿投身政治，原本就是在一次“犯罪”之后。21年前，身为律师的他发起建立城南市立医院的动议，20万市民参与请愿，但市议会用47秒就判处提案“死刑”。

那是2004年3月24日，李在明率领市民冲进议会厅，骚乱中有10人受伤。他因“妨碍公务罪”被通缉，躲在地下室里，并决定竞选城南市市长。这是他的第一个公职。

这样的决定，也符合他一直以来的信条：当人生触碰到天花板时，“虽然我还看不到天花板之外的东西，但（我相信）如果突破了天花板，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作者：曹然

编辑：徐方清